与高棉的微笑对视

启程的时候是严冬，刚刚遭遇一场多年未遇的寒潮，我们穿起最厚的冬衣，缩在室内；而几个小时的飞行，仿佛在空中经历了季节的嬗变，一件件脱掉身上的冬衣，直至换上短袖T恤，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

我已经站进了一个气温33度的异域，阳光剧烈摩擦着眼前这座巨石堆磊的建筑，让它晦暗，让它苍白，带着它们义无反顾地成长，但辉煌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挽留了。这是大吴哥城，在巴戎神庙，我们像面对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公元 1181 年，阇耶跋摩七世打败占婆人，夺回沦陷的首都吴哥，为了纪念这场赢来不易的战役，他将原本只是一座小庙的巴戎寺扩建成具备圣殿、藏经阁、修道坛这样浩大规模的皇家寺庙，并在回廊上雕刻下那些不朽的战功，密密麻麻的浮雕，告诉人们这场惨烈的战争。
整个寺庙以佛教须弥山为概念兴建成这样一座石榫牟层叠磊的丛林塔。四十九座大大小小的佛塔就是连绵耸立的峰峦，每一座塔都是一座小庙，每座塔都有巨型四面佛像，代表了佛家“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据说镌刻的都是阇耶跋摩七世的微笑面容，轩昂的眉宇、中稳的鼻梁、丰厚的嘴唇、和善的气质，国王的微笑反而胜过建筑本身的宏伟，高棉的微笑， 像极了当地纯朴的民众；穿行在众多佛塔间，身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发现有带笑的眼睛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是欢喜，也是释然，不温不怒，若无其事。

浮雕的画面从失落的岁月深处缓缓泛滥，异常沉重也异常诡谲，头颅，就像一只被共鸣激活的鼓，脚步声在逼近，有力而清晰，它引领着血流极速奔行，似幻似真，都是平日被我们忽略的声息。其中有仍在流淌的血，和尚未结痂的伤疤，以及很多错综层叠的不安与理想。

遗迹总能凸显文明的坚韧，当岁月的冲刷也不能磨灭这种印记的时候，我们承认，精神也是有力量的，哪怕它只是借助物态表现出一鳞半爪。多半的物种都不会长久留下精神的印记，人类确是一个例外。

但说到底人类只是一个过客，绚丽的文明只能化作一场物态的固守，它的纪念也多半是对自然，对同类的攫取和掠夺，将它凝固，将它美化；而一切的信仰，首先是对自身的念念不忘。那些终究死去的人，那场终于被遗忘的战争，好多我们期待的永恒，经过得越久就越显得无关紧要，“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生。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忽然想到我们的古人的这几行诗句，移向这里倒也贴切。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最华丽的梦想，但究其本质无非都是欲望发觉自身无法回避的卑微而刻意膨胀的自大，它总能自圆其说，并且凭着这种欲望慢慢扩张，慢慢跋扈；我们都相信过这样的野心，我们都以为它能够拯救我们的时代；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存在终将泯灭。无所谓现在，无所谓未来，无所谓快乐，无所谓忧伤，睁开眼睛，就只看见被先人与岁月合力雕琢的石头，时间静止了，世界在视线之外。

迫人低头的石门，幽深的甬道，还有无处不在的笑脸，身处巴戎神庙当中，有迷宫一般的头绪，我们慢慢地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尽力捕捉四壁上纷至沓来的来自那个时代的信息。那些精美的雕琢，说着不同的故事，故事离我们那么近，却在消解，在风化，一点一点地散入风中，像是所有芜杂的生命，在时间磅礴的冲击中瑟瑟发抖。

穿行在强烈的光影中，我等着时间回来，我想看到，那些斑驳倾颓的都回复细腻，回复到它们最华彩的瞬间。这是为了神的荣耀而存在的巴戎神庙，它精美，高大，注入天空，沟通提携了我们的高度。出离了纷争，才是单纯的，才是一个文明的根。

神灵是一个童话，英雄也是一个童话，我们都郑重其事地用生命与智慧挽留着童话，也许唯有如此才能挽救我们于无尽的茫然与孤独中。巴戎神庙，这个一度与我们失散了的遗迹，让我们知道，遗忘也很难，哪怕我们不能确定我们是梦蝶的人，还是梦中的蝴蝶。













































来源：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