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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人间2018】异乡安魂曲越南移工阮国非之死
Taingvengly 发表于:2018-1-27 19:00:00 复制链接 看图 发表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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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1日早上10点多,27岁的阮国非离奇地只身出现在新竹县凤山溪边,没穿衣裤、2支手机遗留在家里。随后他与民防、警察发生肢体冲突,警察陈崇文情急之下开了9枪,阮国非送医后失血过多不治死亡。这条人命的刑事责任正由新竹地检署调查中,监察院也已主动提出申请,将厘清各方责任疏失。

阮国非是谁?他从哪里来?有什么梦想?背负怎样巨额代价?为何宁拼命抵抗也不愿投降?我们跟着阮家人的脚步回到越南中部最大省分义安省,凝望遗照中那张陌生脸孔,访问亲朋好友,拼凑出阮国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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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没有人回头,前方的道路通往家乡。2017年9月22日,早上7点半的班机,妹妹阮氏草小心翼翼地将骨灰坛装在黑色背包内,像抱小婴儿那样捧在胸前,黑色帽檐压得老低,一路上不断低声呢喃:「哥哥,我们要上飞机了呀!」她红着眼眶把哥哥安放在靠窗的位置,不远处正好有几个也被移民署遣返的逃逸外劳,同样搭上了这班飞往河内的班机,呐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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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2日,妹妹阮氏草带着哥哥的骨灰,搭乘飞机准备返回越南。

生前最爱红色吉他
2017年8月31日,发生在新竹县凤山溪畔的22岁员警开9枪,打死越南籍逃逸外劳阮国非案,震惊台湾社会。那天清晨6点多,阮国非才打电话回越南给刚生产完的姊姊阮氏儿,姊姊没接到电话,心想晚点再回就好。没想到下午2点,就传来弟弟的死讯。

半个多月后,阮国非的骨灰回到越南中部义安省泠庆村,邻里骚动,挤满屋前庭院。众人七手八脚用香蕉叶引领亡魂至灵堂,旁边挂上阮国非生前最爱的红色吉他,数十位亲友痛心哭喊,而阮国非的母亲阮氏顽,早已因伤心过度、血压高居不下昏晕在床上。

1日后,母亲神智稍微清醒了,勉强地撑着身体走到灵堂,对我们缓缓地说:「阿非从小到大都很乖呀,回来都会抱抱、亲亲我,每一次打电话回来,都说工作很好,要我们保重身体,不要担心。」

只报喜不报忧,典型的游子,从不讲工作上的辛苦。母亲拿出一把破旧无弦的棕色吉他流泪说:「阿非很喜欢弹吉他,十岁时爸爸买了这把给他,几年后吉他坏了,他要买新的,但我们没有钱买新的,我很后悔…直到他去台湾,打电话说:『妈妈,现在我有赚钱,可以买吉他了!』他会唱歌,把录音画面寄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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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籍移工阮国非2013年来台湾当厂工,2年后成为逃逸外劳,流浪在建筑工地打工。(阮国非友人提供)

异乡打工怀创业梦
泠庆村仍保持着传统生产模式,水牛耕田,鸡羊放牧,鼻尖充满青草混合牛粪的味道。全村近200户、800余人口,高达60%前往寮国工作,数十人远赴韩国、日本、台湾、新加坡打工,图一个翻身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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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妈妈是农民,爸爸阮国同则是越战老兵,过往躲在丛林中打游击战,饭吃一半就跑,只能喝脏水,身上遗留战争伤害:肾病、胃病、神经痛。除了自己的5个小孩,阮爸爸还收养了姊姊过世后留下的3个孤儿。8个小孩,食指浩繁,最穷时只能吃玉米混白米,配点盐。但他们就算向邻居借钱,也坚持要让小孩读书。几个孩子高中毕业后,命运却大同小异:大哥到台湾、二哥到寮国,么弟阮国非、么妹阮氏草前仆后继来到台湾,做木工、焊工、绑铁、灌浆、家庭看护。人在异乡,独自默默工作,为的是赚一笔回乡创业的钱。

我们眼前的阮家,如今是一幢有着白色大门、外墙刷粉色的一层楼洋房,前院宽敞,矮墙环绕,花俏瓷砖显得气派。靠着哥哥们国外工作赚的钱,家里十年前才翻修过。阮国非出国赚钱,是为自己与父母的后半辈子盘算:存钱后回家买50头牛,牛生小牛,养5年再出售,一头可以卖到1千300美元(近新台币4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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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用哥哥们出国打工赚的钱,盖了后面这间洋房,如今阿非走了,家人对着他10岁时的破吉他思念不已。
阮国同带我们散步至早已预备好要给儿子养牛的土地,有一甲多,尚未整修,杂草蔓生。阮国同双手比划着:「一半拿来养牛,另一半种造纸用的树,树木5年收获一次,有2千美元。」



无班可加选择逃跑
离家到远方工作,是因为原乡难以谋生。阮国非高中毕业后,曾经到南部大城胡志明市,从事粗重的货运工,月薪800万越盾(约新台币1万元出头),在越南算是普通,每月省吃俭用可存下新台币3千元。他也曾经跟着二哥去寮国当焊工,学到了基本的建筑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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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阮国同(右)与妹妹阮氏草(左)在案发现场祭拜阮国非,安慰意外中死去的冤魂。
2013年,阮国非贷款5千800美元(约新台币17万5千元),父亲抵押土地,向2家银行借贷,才凑齐仲介费来台。起先,他在台南螺丝工厂做了2年,本金加上高额利息,压得他不得不像机器般日夜工作,忍受着汗水、噪音、脏乱的环境。他为什么逃跑?阮国同说:「工厂没班可加,月薪2万元扣掉仲介费、食宿费,实际攒在手里只剩1万元。」这样,何时才能还清欠款?为了一个月多赚几千元,阮国非选择铤而走险,成为逃逸外劳。

逃逸外劳在台湾的日子,有如在地下社会浮浮沉沉、躲躲藏藏,谁不想要光明正大呢?冒这样的风险,只是为了给父母更好的未来,安慰他们在越战战火贫穷中拉拔孩子们长大的辛苦。


地下社会很讲义气
阮国非在台湾的告别式上,好友阿俊(化名)告诉我:「他住在木板跟水泥搭成的老房子里,跟其他逃逸外劳一起住,差不多有十个人吧。」阿俊来台8年(已经逃跑6年),操一口流利中文,对新竹熟门熟路。他的右臂上有一个彩色大佛刺青,是失业在家无聊时,请朋友帮忙刺的。「没有工作心情当然不好啊,在家压力很大喔!但也不敢出来。我本来在机械工厂,月薪1万7千元,扣掉仲介费1千800元、吃饭2千500元、住宿费3千元,再扣掉劳健保和税金,只拿7千元,要一直加班才有赚钱。公司煮的饭好像给猪吃的,没办法吃,还要自己煮。做2年受不了,想了半年决定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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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俊说,阿非跟他一样,是负责出外找工作给同乡做的工头,平时互相帮忙介绍工作,显见胆识、语言能力都不错。他们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绑铁、拉电线、清垃圾,什么都做,工资一天1千500元,但至少不用被苛扣仲介费、食宿费。

曾经雇用过阮国非的非法雇主老陈(化名)灰发平头、身形微胖,幽幽地说:「他们都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住在很脏的地方,睡觉也全副武装。一天24小时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很可怜。我本来也不敢用逃逸外劳,但他们说:如果出事被抓,绝对不会承认是我叫的。他们很讲义气,会保护介绍工作的人。」一旦被抓到雇用逃跑外劳,就得被罚8万到15万元,老陈还是冒险雇用他们,语气中有深深的情谊:「阿非就只有一点不好,他喜欢自己跑出去,夏天骑单车,上半身打赤膊。他平常就常去那条溪边游泳、抓鱼。」

原本梦想着阮国非赚钱回乡,娶妻生子,在家侍奉父母,一边养牛放牧。但就好比童话故事中卖牛奶的女孩,头顶着奶壶翩翩起舞,盘算着牛奶卖了买小鸡、小鸡大了生鸡蛋,愈想愈高兴。不料,啷!一声,奶壶碎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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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国同(左3)接到儿子死讯后抵台,在机场一见到女儿(左2)就伤心痛哭。(钟圣雄摄)
员警9枪击毙逃逸外劳案件,台湾多数网路舆论认为逃逸外劳偷车、袭警,被击毙并无违反比例原则。然而,先不论袭警、拒捕是否罪大恶极到必须付出性命,偷车这件事,被阮国同质疑:「我儿子不会开车,没有驾照,不可能偷车。」

案发现场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颠簸的石砾路,二边草比人高,河床转弯处停放着一辆小货车、一架怪手。石砾路的尽头是违建铁皮屋寮,屋前堆满了大型废弃家具,附近是汽车修理厂、游艇工厂,可以想像,这附近或许藏匿了大量逃逸外劳,只是我们看不见。隐形的界线,隔绝了一般人的生活,与地下的、非法的空间,他们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出事现场疑点重重
阮国非怎会那个时间出现在那里?至今已无人能回答,尽管听说阮国非就住在附近,但若是下水游泳,何以周边没有衣物?2支手机也放在家里没有带出?何况,目前流出的救护车影片画面中,案发现场除了警察、民防,还有2个白衣中年男子,其中一人手持甩棍,他们又是谁?会不会因为某些私人恩怨而恶意报警抓逃逸外劳?我们询问担任工地监工的作家林立青,他不讳言,时下常见雇主恶意积欠逃逸外劳工资的方法,就是在工作场所以外的地方,叫第三人报警抓外劳,外劳被遣返,无处伸冤,自然也拿不到被积欠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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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家乡的稻田与水牛群中,阮国同说:「阿非的梦想就是返乡养牛。」
妹妹阮氏草也是逃逸外劳。哥哥出事那天,阮氏草才刚在越南小吃店上工2天。她前年11月来台当家庭看护,照顾年迈的阿嬷,还得负担洗衣、煮饭等家事工作,尽管有加班费,5个月来却连一天休假也没有。去年3月,她决定逃跑。

问起这段,阮氏草的声音嚅嗫起来:「那天晚上8点多,我只带了手机、一点钱和衣服就跑出来,跑到新竹湖口,打扫、工地、餐饮店什么都做。」她说逃跑后比较自由,一个人住,想吃什么自己煮。每次哥哥趁放假来看她,就会带杯珍珠奶茶给她,塞几千元要她去买些好吃的,兄妹感情甚笃。

逃跑是一条不归路,护照被扣在仲介手上,身上还有5千到7千元美元的高额仲介费借贷,一旦被抓到,要向移民署缴一笔罚款,可能还得自付回国机票钱。多数外劳会不惜一切代价拒捕。

制度杀人没回头路

曾任外事科警察多年的陈允萍说:「他回去是倾家荡产,一定跟你拼命。对我来说,这次抓不到,下次再抓就好,二边的心态和权力是不对等的。」谈到这次案件,陈允萍说,就媒体报导来看:「他(陈崇文)才22岁,刚毕业2年,处理现行犯的经验、人力都不足,如果是我(这么年轻),也没把握处理得更好。」

「我后来技巧比较好了,都动之以情,跟他说时间差不多了,东西收一收,我帮你讨护照、机票,回家好不好?他们呷好倒相报,很多人来找我自首,因为我会帮他申冤,把中间对他不好的非法仲介、非法雇主抓出来修理。」花了十年,陈允萍现已不再抓逃逸外劳,「觉得没意思,有一年我们抓了一万个,数字很漂亮,但隔年跑了二万个,等于整个制度在空转。」过高的仲介费、无法自由转换雇主的规定,种种制度性问题若不改革,逃逸外劳的问题无法解决,只会衍生出更多问题。

在阮国非的家乡,随处都可以遇到能讲上几句中文的人,一问之下,都来台湾打工过。2012年被警察抓到而遣返的黄世美,在丧礼上主动对我们打招呼:「你好!」他曾在台北中和当印刷厂工,时值2008年金融海啸,5个月后工厂关门,仲介三番两次帮他换雇主,都因为经济不景气而无班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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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国非生前爱唱歌弹吉他,到台湾赚钱后,买了一把给自己。(阮国非友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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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来台湾打工的黄世美,用赚来的钱让母亲盖了漂亮的房子。


想念家人哭哭就好
为了赚钱,他只好逃跑。来到旅馆没日没夜地洗碗,窝在面店里煮面,一天做20个小时。他先前也当过渔工:「船很大,用钓的。钓鲨鱼、墨鱼、割鱼翅。」海上工作,仲介每月帮他寄400美元(约新台币1万2千元)回乡给妈妈,他自己身上没有余钱,但光想到妈妈每月能拿到钱,就心满意足。问他想家时怎么办?他用破碎的中文断断续续说:「我在海上,好想家,哭一哭就好。下午其他人吃完饭,他们睡觉,我在后面洗碗,看到太阳慢慢下来,我会哭。 」

阮国非下葬在村子旁的山丘上,送葬队伍长而缓慢地穿过一片稻田、水牛群。按照习俗,父母不能送葬,当人群哭声渐远,他们只能哀痛地坐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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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国非的送葬队伍缓缓步出村子,要安葬在附近的山丘上。
阮爸爸留着一支阿非生前用的手机,当作纪念。阿非不爱照相,手机里只有一张自拍照。问爸爸,阿非爱唱什么歌?阮国同说他不会唱,但最喜欢的一首歌词大意是:「妈妈,我又要离开妳了,离开妳,是为了去远方工作。」

这一天,迫于现实而离乡背井工作的游子,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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