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华文教育中语言定性问题
柬埔寨华文教育在经历了长达20 年的断层之后, 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 经过短短10余年的发展, 目前已有华校75 所, 在校学生5 万名左右。其中, 金边市端华学校拥有学生1万2 千人, 为世界上学生最多的华文学校。从办学体制来看, 从幼儿班经小学、初中一直到专修班都已开设, 已初步形成了较为连贯的学制系统。随着华文教育的深入发展, 各华校的工作已从初期的收回校舍、扩大招生为主转为改革教学、提高质量为主。当前, 在柬埔寨,从华校的功能定位到具体的课程设置, 从课堂教学结构的设计到语言教学方法的改进, 各种各样的理论争鸣与改革举措不断涌现。所有这些改革与争鸣归根到底都涉及到一个基础问题: 对柬埔寨华人子弟而言, 华文究竟属于第一语言还是属于第二语言? 弄清这个问题, 对于全柬华校确立华文教学的原则与方法、科学处理中柬两种语言的关系, 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同时, 它对于我们研究整个海外华文教育的性质、宗旨、方针和目的等问题, 也有借鉴作用。 一、个体的言语习得方式是探讨海外华文教育中语言定性问题的基本标准对于具有一定民族和国籍身份的个体而言, 他所学习或使用的某种语言有属于母语还是外语、属于第一语言还是第二语言之分。有人认为, 一个人的民族语言就是他的母语, 无论他生在何处、长于何方, 他的民族胎记注定了他的母语归属。依此推论, 无论海外华人移居了多少代, 在什么样的社会语言环境中长大, 他们的母语永远都是华文。
众所周知, 学术上对语言进行的任何定性和分类都是有一定的角度、标准、目的和依据的, 都是为具体实践服务的。从探讨语言的学习规律和教学规律、搞好华文教育这一目的出发, 华文在海外的语言定性应以华裔学生个体的言语习得方式为基本判定标准。一般而言, 个体的言语习得有两种方式(佟乐泉、张一清, 1999): 一种是自出生后在养护人及宏观社会语言环境的熏陶下, 通过耳濡目染和模仿强化而从口头语言达致书面语言的“自然”方式, 通常称为“语言的获得”; 另一种是在基本掌握了母语之后, 通过有计划有目的地学习和演练而学“语”识“文”的“自觉”方式,称为“语言的学习”。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纂的《现代汉语词典》(1996 年版) 中, 母语是“一个人最初学会的一种语言, 在一般情况下是本民族的标准语或某一种方言”。而《现代汉语大词典》(王同亿主编,1992 年版) 则指出, “婴儿期和幼年期间自然学到的语言”、“一个人的第一语言”就是母语。由此可见, 通过“自然”方式所“获得” (acquisition) 的语言就是一个人的母语, 而通过“自觉”方式所“学习” (learning) 的语言是“第二语言”。要判断一个人的母语是什么, 最基本的一点是要历史地考察他自幼所处的语言环境, 考察他的父母亲人、邻居伙伴最初向他渗透的语言。如果一个人一出生就落在了异国他乡, 从小耳熟能详的是异族的语言,那么, 从语言学的意义上说, 他的母语就不是其本族语。换句话说, 儿童所能获得的母语,实际上与他的民族、种族、国籍并没有必然的直接联系, 华族的儿童首先学会的并不必然就是华语; 一个人的民族语言, 在一定条件下可能“沦落”为他的第二语言。母语和第二语言的区别, 在于宏观的语言环境,在于儿童的习得方式, 在于能不能以“语”带“文”, 在于人们将其当作知识来学习还是当作习惯而自然使用。
二、柬华学生的语言环境和用语习惯是研判华文性质的客观依据
为了确切地了解柬埔寨华人与华文的关系, 笔者曾以问卷的形式, 对金边市3 所华校4个年级的90 名学生, 就他们所处的语言环境、用语习惯以及对柬文和华文的评价等问题,进行了一次调查(马庆栋, 2001) 。通过调查, 我们有以下几个发现:
sp; 第一, 多数学生生活在双语或多语的家庭语言环境中, 他们自小首先学会的是柬语或中国方言, 在家庭生活中习惯于用柬语或中国方言进行交流。在被问及自己的父母会说什么语言时, 选择“会说柬语和潮州话等两种语言”的学生占55 % , 选择“会说3 种语言”的占25 % , 选择“会说4 种语言”的占15 % , 而父母只会说柬语的占5 %。由此可见, 绝大多数学生(95 %) 的父母(养护人) 会说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 这是他们从小就接触的最基本的语言环境。其中, 父母会说普通话的家庭也占了一定比例。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 在“家庭成员之间喜欢用什么语言进行交谈”的问题上, 选择“柬语、潮州话、普通话等多种语言混用”的, 仅占15 % , 绝大多数家庭(65 %) 还是习惯于用柬语和潮州话(或其他方言) 进行交流。这种反差说明, 有许多学生的父母会说普通话而在家庭生活中不习惯使用普通话, 普通话还远远没有走进华人的家庭生活。
第二, 华人子弟年龄越小越习惯和喜欢使用柬语, 年龄越大越重视接触华文。这从他们喜欢看哪一种语言的电视中可以反映出来。在3 所华校的调查对象中, 有3313 %的人喜欢看柬语电视; 而在他们的弟弟妹妹中, 这一比例高达6111 % , 几乎翻了一番。在同一调查题目中, 喜欢看华语电视的, 弟弟妹妹为3818 % , 哥哥姐姐则达75 % , 大致也呈双倍的关系。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 华人子弟从小学会的是柬语, 年龄越小越看不懂华语电视; 随着年龄的增大, 华文学得越多, 越能看懂华文电视, 这也显示出华文教育10 年复兴的巨大功绩。在对学生的访谈中, 笔者了解到,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在上学(6 周岁) 以后才开始学一点普通话, 柬语先入为主的事实进一步得到了确证。
第三, 柬语和普通话的使用场合不同。在柬埔寨华校学生中, 柬语的使用更为生活化,普通话的使用远未成为一种“习惯”。学生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愿意使用普通话? 对于这一问题, 40 %的学生回答是在“谈论学习内容时”, 35 %的学生回答是“有老师在场时”, 而“什么时候都愿意”的学生仅有25 %。反观柬语的使用, 35 %的学生回答是在“随便聊天时”,60 %的学生回答是在“用普通话不容易说明白时”。看来, 学生为了表达的顺畅和达意, 关键时候还是要借助柬语, 普通话似乎只是一种学习语言或者说是华校内部的交际语言, 使用的范围还很有限, 还不是一种“世俗性”的语言。一种语言只有在成为生活语言或者成为脱口而出的语言时, 才能深刻地影响人们的思维, 也才算真正地植入了人们的灵魂。在这方面, 普通话还远未达到与柬语平等的地位。
综上所述, 新一代的华人子弟都是在基本掌握了柬语之后, 通过在华校的半日制课堂学习和练习而逐步掌握普通话的, 他们每天在华校的时间仅半天而已, 听、讲普通话的机会最多不超过4 个小时; 在他们的用语选择中, 最常用的是柬语, 其次是潮州话或其他方言, 第三才是普通话。所有这些都说明, 华文实际上是柬华学生的第二语言, 因此, 华文的学习和教学方法必然要不同于以汉语为母语的学习和教学方法。以第二语言的方式习得华文, 已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 这是与海外华人扎根当地的历史进程相一致的。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 柬埔寨华文教育属于侨民教育, 华人属于侨民, 不少人抱着落叶归根的心态, 因而对华文特别重视, 父母在家里说中国话, 孩子从小学中国话, 华人社会中流行中国话。同时, 华校实行全日制, 学生有较为充足的时间系统地学习华文, 不少人的华文水平比柬文水平还高。在此后的沧桑岁月中, 广大华人在法律上已成为居住国的公民, 在心理上则逐渐认同了自己的“柬埔寨人”身份, 他们思考得更多的是如何“落地生根”的问题。学习某种语言首先是为了获得一种谋生的实际本领, 是要把它“拿来为我所用” (杜瑞通, 1995), 因此, 他们不仅重视华文,也重视柬文, 甚至重视一切能为己所用的语言, 例如英文、泰文等。
当然, 将华文定性为柬华学生的第二语言, 并不意味着把他们学习华文的过程完全等同于种族意义上的外国人学习汉语的过程。相对于华人子弟, 外国人学中文缺乏民族感情, 缺乏洋溢于家庭和社区中的中华文化氛围, 缺乏代际相传的对中文的敏感和悟性。对于柬华学生来说, 他们享有比其他一些国家宽松的多元文化政策, 享有较充足的华文学习时间(在柬埔寨华校中, 华文不仅是一门主要的课程, 而且是主要的教学语言, 学生每周接触华文的教学时数约为18 课时) , 这些都是他们学习华文更为优越和便利的条件。但无论条件如何优越, 都改变不了华文作为第二语言的客观事实。
三、柬埔寨华人的民族感情与华文的“第二语言”性质是需加以区分的两个问题
不少海外华人在心灵深处依然对祖籍国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有位柬埔寨华教前辈曾经深情地写道: “ ⋯⋯海外华人、华裔永远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一个分支。” (符炎, 2000) 并且表示, 无论华人生于何处, 最初学会的是什么语言, 华文都永远是华人的母语, 就像初生的婴儿吃到的第一口奶可能来自奶妈, 但奶妈只能是奶妈, 他的母亲永远都只能是其生母!这种炽烈的民族感情令人感动, 这种感情也是柬埔寨华人历尽艰难、戮力办学的动力所在,是他们积极传播中华文化、弘扬民族美德的活力之源; 这种对民族语言的满腹衷情也是华校学生学好华文的特殊动力, 甚至是能直接提高课堂听课效率的重要因素。但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 随着经济交往和文化交流的日趋活跃, 国家和地区之间的人口迁移、人员流动和移居将会越来越频繁, 由此必然带来国籍、民族、语言等各种因素的相互交叉和混合。在海外特殊的语言环境中, 只有客观地给华文定性, 才能发现海外华文教学的特殊规律, 更好地进行民族语言文字和文化传统教育。从语言教学的性质来说, 海外华文教学的教学原理, 与中国国内以外国留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对外汉语教学, 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陈明杰, 1995) ,因此, 华文教学应充分借鉴对外汉语教学的理论和方法。
将华文定性为第二语言, 并不影响华文的教学地位, 也不会影响华校的办学方向。从办学宗旨和方针来说, 华校当然要以华文为核心课程, 其他为适应社会需要而开设的课程如英文、电脑等, 都不能冲击这个核心; 同时, 也只有准确地给华文定性, 才能正确认识在华文教学中借助柬文的问题, 真正地搞好华文教育(周聿峨, 1995) 。目前, 中国的对外汉语教学已形成了一个专门的学科, 海外华文教学也要不断地总结经验, 作为一个专门的学科来研究, 以便更好地揭示自身的特殊规律。
来源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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