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为生存奔波的柬埔寨孩子
烈日下，为生存奔波的柬埔寨孩子
倪亮/文
吴哥几日，五味杂陈。心灵震憾着，也抽泣着。
震憾的是，吴哥的热带美景、人文遗迹、绝世建筑；抽泣的是，吴哥的孩子们——一群在热带的烈日毒阳下，为生计、为家庭、为前途，奔波劳碌的孩子们……
一
旅行途中，导游李财雄再三提醒：
柬埔寨是个贫穷落后的国家，贫富悬殊，首都金边部分房价高至每平5000美金；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人，一日三餐都吃不饱。若遇到乞讨的孩子，大家尽量别给钱，怕他们养成不劳而获的恶习。若遇到卖东西的孩子，愿意帮就帮一下；当然，也可以不买……
这位土生土长的柬埔寨暹粒年轻人，热情、幽默、爽朗。可每次提及此话题，依然难掩半脸的难过与悲伤。他也是贫穷家庭出生，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人将他带大，深知贫困孩子的艰辛和不易。
果然。每至景点，一下车，必有一群身材矮小、衣着脏旧的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兜售香蕉、芒果或明信片。大都十岁以下，小女孩居多。她们吞吐着生硬的中文，希望你能买一点东西，然后寸步不离，橡皮糖似的粘着你，就像一道道无法割弃的黑色影子……
看看她们，再看看旅行团里的孩子们，不禁感慨万端，唏嘘无语。
我们带着孩子作跨国旅行，住宿星级酒店，出入空调大巴，欣赏异国风情。而就在这片土地上，另一群孩子顶着烈日酷热，远离父母视线，鼓起周身勇气，摇动细小舌头，向世界各地的旅客们兜售物品，只为赚取一点小钱，受尽呵斥、白眼与冷脸，吃遍卑微、辛酸与嘲讽……若非贫穷，谁愿意这般“没脸没皮”；若非无奈，谁甘心如此“厚颜无耻”？！
在毒似魔、辣似火的热带烈日下，她们的肤色显得更加黝黑，身影显得特别瘦小，眼睛显得异常明亮。于是，一个个变得那么醒目、那么惊心。
我真不想看见他们。可他们又似乎无处不在，遍地奔跑，在我的眼睛里直晃荡，晃得我步沉、眼酸、心痛……
二
从一景区出来，站在旅行大巴旁的树荫里抽烟。
这时，四五个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团团围住我，个个仰着头，用生硬的汉语叽叽喳喳地兜售景点明信片：
“明信片，1美金。”
“哥哥帅，1美金。”
“便宜啦，这木多，1美金。”
我连连摇头摆手，希望她们知难而退。可她们不气不馁地跟着你，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无奈，我只得移动脚步，试图避开，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可她们就像饥饿的苍蝇一般紧叮着你，亦步亦趋，不肯离弃。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起来了，胸腔内空空荡荡，深不见底。她们，还是孩子啊，还都是孩子啊！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喊着叫卖着，见我毫不理会，脸突然低下去，嘴角耷拉，似乎都要急哭了。心瞬间软了，化作一团乱云，飘飘浮浮，无处着落。我忙问：“1张1美金，还是这么多1美金？”
“习（十）张1美金！”她挥挥手中的一叠明信片，强调道，“这木（么）多，1美金。”
我扫了一眼那叠明信片，外壳已有些破损，图片已不再鲜亮，好几张图片的边缘甚至起了长长短短的褶皱。这明信片，在她手里应该有不少时日了吧。一直没有卖出去，她一定很难过吧，她的父母会因此责骂过她吗？我情不自禁地掏出一美金，递过去。她一愣神，抬头看看我，瞬间破涕而笑，眼里满溢着清亮的光：“哥哥帅，谢谢，谢谢！”我根本没看明信片上的景致，匆匆便往口袋里一塞。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明信片的质量，只在意她赚到一美金时的欣喜与雀跃。今晚回家，她一定会满脸骄傲地告诉父母自己赚钱了吧，而她的父母或许也会开心几秒钟吧……
正当我急着离开时，又一群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像要攻陷一座城池一样，将我团团围困。
“我已经买了，不要了！”我急急推托，“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买吧。”
“跟她的，不一样。
一片乞求的童声，此起彼伏。心突然叮叮铛铛地响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手足无措。这时，有警察驾摩托车驶来，这群孩子顿时尖叫着鸟兽四散，见警察没有追赶他们，又慢慢围扰来。我借机冲出人墙，落荒而逃……
三
从吴哥寺出来，已是正午。
太阳如毒龙般地肆意喷火，似乎要将大地晒干、烤裂、挤碎。虽值冬季，吴哥的气温却高达30多度。若在温州，这已属酷暑难当，极端天气了。
妻打着伞，为儿子遮阳，向停车场走去。我喝着矿泉水，扇着帽子，无精打采地跟在后头。
眼睛余光乱扫中，一个垃圾桶前似有什么黑色东西在晃动。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原来一个双桶垃圾桶前，席地坐着一约模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在自顾自地玩耍。她前面摆着一灰色塑料桶，桶上挂着一个空空的奶瓶。奇怪，她的父母呢？
一步步走近。我发现小女孩仅穿着一件小裤衩，身体裸露，皮肤如炭。她长着一头漂亮的长发，那双眼睛美丽极了，就像两汪深深的湖泊，一看就会沉溺其中。
我举起相机，想拍下一个美丽的柬埔寨小姑娘的靓影。
突然，小姑娘停住了，把碗放在地上，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向我怯怯地、怯生生地合什行礼……我猛然醒悟过来：她不是在玩耍，而是在向我行乞！那双童真、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流露着慌乱与无措，又流溢着渴求与希冀。她那么小，那么弱，甚至可能还不大会走路，会操上了这一行当。所幸她的动作、表情、姿势，还不那么娴熟、程式与职业。她还不懂什么叫低头乞讨，什么叫放弃尊严，什么叫出卖同情。望着那无辜、单纯又清亮的眼睛，心不禁抽搐起来。我很想掏点钱给她，给她一点帮助，让她开心一下；可又怕，一次次好意的施舍，会让她无瑕的眼睛变得麻木、混沌、功利与狡黠，终自天使堕落成世侩……
我不敢停留，不敢面对她的眼睛，本能地连按快门，匆匆向前。
走了十数米，透过人流，我偷偷回望：毕竟是幼儿，那小姑娘似乎已经把我忘记了，又在自顾自地玩耍了。我的心，这才稍稍平静。
汗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渗进嘴角，又咸又苦。正午的阳光毒似恶魔，她就坐在滚烫的泥土上，背靠垃圾桶，似乎想借助垃圾桶投下的半截阴影，为自己带来些许阴凉……在天地之间，在汹涌人流之后，她那么小，那么弱，那么娇嫩地龟缩在卑微的垃圾桶旁，仿佛一朵干渴萎谢的小花，犹如一只遭人丢弃的小猫，好像一个刚出生就被人抛弃的婴儿……
我知道，她不可能是自己走过来的，显然是父母抱过来放在此处。望着那个垃圾桶，突然，我有些愤怒了。好吧，行乞就行乞吧！你们把孩子放在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将她放在垃圾桶前，让她背靠着垃圾桶，身体蜷缩在垃圾桶的阴影里？！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孩子，这么美丽的天使，难道也是一堆垃圾吗？！
上车后，查看相机，发现拍小姑娘的照片全虚了。刚才匆忙间，全部失焦。不禁遗憾深深，这照片若拍好，肯定可以打动很多人。然转念一想，也好，这或许就是天意吧——老天爷不让我拍出这位小姑娘，是希望她永远美丽、天真、单纯，永不堕世侩、乞丐、卑微的泥沼……人可以贫穷，可以疾病，可以残缺，但永不能失青云之志，明月之心，旭日之格！
与拥有一张好照片相比，我更愿意护卫、祝福一颗灵魂。这尘世的艺术，归根到底不都是为了温暖人心吗？但愿我的镜头所指之处，所有的贫穷、悲伤、无奈与苦痛，都能失焦、虚幻、模糊、退位、消失；祈愿所有的美好、幸福、快乐，都能永驻人间。这是我的希望，但显然仅是奢望罢了，不过，我仍愿意这么希望着。
远眺吴哥寺高处那五座石塔，我默默地合什祈祷，那些高塔象征须弥山，代表着天堂。
回首处，小姑娘又怯生生地向过往路人合什行乞，心又揪了起来……
四
游览洞里萨湖。东南亚第一大淡水内陆湖。
导游介绍说，每年枯水季，湖水经洞里萨河流入湄公河，补充湄公河的水量不足。而雨季来临，湄公河暴涨时，汹涌的河水又经洞里萨河倒灌入湖中，减轻了湄公河下游的洪水泛滥。洞里萨湖是柬埔寨人民的“生命之湖”。
当我们同团28人坐上一条木船时，孩子们个个兴致勃勃、喜笑颜开。温州虽是滨海城市，然除渔民子女外，绝大多数孩子远离湖泊、海洋与船只。乘船，于孩子而言，无异盛大的节日。
上了船，才发现此船仅3个工作人员。一个三四十岁的驾驶员，他的助手竟是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我不确知他们到底几岁？与中国孩子相比，一个可能仅一二年级，一个约模三四年级。而我们同行的孩子中，最小的小学五年级，最大的已是初中。他们明显比我们的孩子黑瘦、矮小。
船老大一把住方向盘，两个男孩便熟练地解缆、推船，沿着窄不盈尺的船舷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忙东忙西。有人紧张地尖叫起来，他们差涩地笑笑，又继续奔忙着，动作熟练、轻盈，显然早已习惯船上湖里的生活。
突突突，突突突，发动机响了。船沿着浑浊的河道，向洞里萨湖驶去。
我挑选船舱最后排的位置坐下，以便随时拍摄两岸风光。突然，有人从背后在我的肩上敲了一下，紧接着又连敲好几下。谁？！干什么？！我一惊，本能地皱眉转头望去：一张惊慌的脸，是那个一二年级的男孩！他显然被我吓到了，满眼不知所措。见我没说话，他又六指交叉试探地在我肩膀上敲打起来，笃笃笃，笃笃笃。这时，船舱另侧也响起了类似的声响，那个三四年级的男孩正在敲打一位女士的肩颈！笃笃笃，笃笃笃。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给我按摩！
小小年纪，手法很娴熟，轻重很适宜，连声音也很地道。这叫保健方式，温州人叫“按摩敲背”，香港人称“马杀鸡”。我端坐身体，伸长脖子，享受片刻轻松。长年伏案写作，肩、劲都有问题。可没几下，心又提起来了。作为一个人，我可以付费，享受另一个成年人的类似服务，无论对方是哪国人，那是付出劳动与得到报酬之间的公平交易。可我，怎么能承受一个未成年孩子的这种服务呢？他还那么小，那么弱，我则如高山雄峰般地盘据在他跟前。即便我付双倍，甚至更多的钱，依然会有一种俯视弱者的狂妄，居高临下的傲慢，以大欺小的丑恶。我不想看到，自己出现这样的嘴脸。交易应该是公平的，至少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他还是个孩子啊，一个比儿子还小的孩子啊！
“好了！好了！”我慌忙叫停。
小男孩身子后仰，惊恐地望着我，又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澈如古井，深邃似夜空，可惜，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的迷雾——他在担心我不给钱吗？他在担心我责骂他吗？他在担心我揍他吗？他以前遭遇过类似的不幸吗？
我问导游，该给多少小费为宜？
李财雄笑道：“没事的，哥。500瑞尔也行，1000或2000瑞尔也成。”瑞尔是柬埔寨的币种。1元人民币大约可换588元瑞尔，1美金大约可换3988元瑞尔。掏出钞票，我从不少瑞尔纸币、人民币当中，抽出1美金递过去。小男孩接过钱，双手合什，连连向我点头：“谢谢，谢谢。”然后，瘦小的他像个男人似的，走到我前排的游客身后，继续按摩，继续工作，笃笃笃，笃笃笃。那声音飘出船舱，飘浮在广袤的洞里萨湖湖面上，飘荡在柬埔寨蓝天白云之间，低微又清脆，笃定又深远……
那天，同行游客好象都接受了两个小男孩的按摩服务。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在拍照，有些人没几下就赶紧付小费了。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举相机的手有些迟滞犹豫，大家的笑容略显僵硬干枯，大伙儿的笑声回荡着空洞和酸涩……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有时候，笑比哭还难看。真的。
下船时，我问导游：这两男孩是船老大的孩子吗？
李财雄肯定地回答：不是。他们是船老大的邻居。柬埔寨的学校，因天气原因，上午上课，下午没有上课的。他们是利用下午的空余时间，打工赚钱养家的。
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养家”——这对于任何成年男女仍然都显沉重的话题。此刻，居然那么具体、直观、心酸地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令人眼涩，让人心痛，使人想哭……
上岸后，我忍不住回首张望：那两个小男孩正站在船头忙活什么，天色已暗，他们瘦小的剪影，在天空映照下，恰似两座拔地而起的山峦！
五
大年除夕晚上，陪儿子在酒店泳池里游泳戏水。
夜色渐深，人群散去。我对儿子说：“这几天，看了那么多柬埔寨的孩子，真的好可怜，太不容易了。你可要珍惜啊……在学习上，要认真啊……”
“爸爸，我懂的。”儿子长叹了一口气，突然一猛子扎进水中，好像不愿揭开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疤。
月光洒在泳池的水面上，银银粼粼，闪闪烁烁，像碎成一池的心。这是一个沉重且艰深的话题——近在咫尺的贫困，摆在眼前的艰辛，同龄孩子的劳苦，历历在眼，触目惊心。我和儿子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讨论下去……
望着戴着泳帽、泳镜的儿子，在水中如鱼般向前的身影，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亲爱的儿子，同样都是孩子，你比他们幸福。可你比他们多了什么吗？没有。若有，那可能是你身后的——一个不断崛起的国家，一个相对富裕的家乡，以及还算过得去的、很爱很爱你的父母。你今天的幸福，尚不是你奋斗所得，而是依凭着家国之幸。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国家要自强，一个地区要自强，一个家庭、一个人也要自立自强。我不会盲目到一味鼓吹、歌颂中国多么伟大，温州多么厉害。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问题，这个家乡还有很多不足，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太多的不够，她、她和我们都要不断改进、提升的必要。我只希望，在不同文明碰撞中，不同国度砥砺下，不同人群映照里，你能打开视野，放开胸襟，珍惜所拥有的，清晰尚不够的，努力看清世界，然后再去探寻你想探寻的……
这是我们第二次带你出国旅行了。这是一个内战连年，贫穷落后，又曾拥有高度文明的国家。等有机会，爸妈再带你去发达国家看看，你定会另有一番感悟。
但是，请务必记住这些在烈日酷热下，为生计、为家庭、为前途奔忙的柬埔寨孩子们。你可以同情，可以悲悯，可以叹息。但请别忘记：尘世的每个人都是我们的镜子，照己所长，亦能照己所短。如果将你和他们抛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的生存能力一定比你强。所以，在感慨不幸、艰辛的同时，请务必擦亮眼睛，记住他们的勇敢、自立、自强，以及勇挑家庭责任的担当。（当然，除那个什么都还不懂的二三岁的小姑娘外。那不是她的错，亦不是她的能，而是其父母的过。）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要学会敏锐地发现别人的优点，然后学之习之。
那套明信片就送给你了，好像妈妈也买了一套，也送你吧。你可以送人，也可以放在书桌上。记忆是不可靠的，需要物件、文字提醒：
请永远记住那群皮肤泛黑，眼睛清亮的柬埔寨孩子。
2017/2/2
※来源倪亮说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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