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旅游大家准备好下一个目的了吗?
有人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环球旅行?
我说我从未想过要环球旅行,我去过的国家不多,但真正喜欢的地方会一去再去。
也有人说,好羡慕你说走就走的旅程,自由自在。
其实对我而言,旅行,从来不是对生命的放逐。去一个地方,就要先了解它、热爱它,然后才能够有充实的收获。
旅行,决不仅仅是为了风景,或者说,旅途中,最不重要的其实就是风景。那些隐藏于岁月变迁的山河背后的历史更迭,那些被历史吞没却依然闪烁微弱光芒的故事和传说,才是旅行真正打动人心的魅力所在。
它使我们看到,在时间与空间面前,人类是多么渺小;而人性中最可贵的品质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于美的单纯的向往,又是如何穿越历史洪流,传延至今。
吴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踏上那些被正午阳光炙烤得滚烫的古老石阶的瞬间,我便知道,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古城,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我会一次再一次回到这里。
(吴哥寺全景)
缘起
刚刚识字的时候,喜欢读家里一套神话传说和宗教故事的连环画,其中选自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几页几乎被我翻烂,那些婀娜的仙女形象还有恒河女神的爱情故事一直留在记忆中。
读中学的时候,一个叫蔓蔓的女孩来家里做客,她是我表伯的女儿,我应该叫她表姐。蔓蔓有一双美丽活泼的大眼睛,爸爸告诉她叫蒂蔓,比我大十岁,她是柬埔寨公主的女儿。
那时候,对于地理和历史成绩一直徘徊不前的我来说,柬埔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只知道它在东南亚,气候炎热。
大学毕业,开始一个人旅行。在巴黎塞纳河畔的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看见来自祖国的青铜器和敦煌壁画残片,也看见来自柬埔寨吴哥窟的精美石雕。那是一尊微笑着的四面佛,他的微笑如此温柔和宽容。
那是我第一次去巴黎,看了卢浮宫的维纳斯和伦勃朗,看了奥赛和橘园的莫奈的睡莲。与这些名镇四海的伟大的博物馆相比,吉美艺术馆显得如此安静。但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微笑,那尊朴实无华的佛像,安抚着躁动的心灵。
我知道,我一定会去柬埔寨,一定会去吴哥。
起点
“自入真蒲以来,率多平林丛昧,长江巨港,绵亘数百里。……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门各两重。……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四方,中置其一,饰之以金。……”
这是元朝特使周达观写下的《真腊风土记》。真腊是Siam Reap的译名,现在译作暹粒,是我们前往吴哥所要到达的城市。
(暹粒郊区风景)
周达观在柬埔寨停留一年之久,那已经是公元十三世纪的事情,在这之前,柬埔寨经历了扶南、真腊、吴哥的王朝更替,早在公元一世纪,美丽的柳叶女王拯救部落于战乱中,建立了扶南王国。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曾经拥有广阔的疆土,也是第一个出现在中国古代史籍中的东南亚国家。
周达观看见的,是还未被热带雨林吞没的暹粒,宏伟的吴哥建筑群深深震撼着他的心灵。遗憾的是,他的《真腊风土记》作为唯一一部记录吴哥王朝的翔实史料,却在被归入《四库全书》之后,为国人忽略和遗忘。1431年,暹罗入侵吴哥,屠城之战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使吴哥王朝瞬间覆灭。这一年,郑和第七次下海西洋,中世纪的法国处死圣女贞德,动荡中的世界彻底将吴哥这个由部落演变而来的伟大文明忽略和遗忘。
这是一个始终沉默的文明,即使在它最辉煌和最凄凉的时刻,也没有对这个世界发出一声低吟。
在比粒寺(Pre Rup)高耸的砖塔内部,我抬头观望,那蓝天明亮刺眼。这是贞陀拉跋摩二世为自己修造的庙宇,只可惜直到驾崩他也没能看见塔的完成,而比粒寺最终成为国王的火葬场。
那是柬埔寨信奉印度教的时代,石狮伫立在火红的塔尖昂首面向天空,那红色好像燃烧的火焰。我在灼热的阳光下,仿佛看见石兽千年来的孤独,也仿佛听见吴哥王朝的哀叹。
世界上最著名的日出
每个来到吴哥的游客都要看看吴哥寺的日出,甚至有一些摄影师,就是为这日出来到暹粒,日日守候在静静的城池边。
凌晨五点出发,习惯了赤道国家的炎热,微凉的空气令人猝不及防。昏暗的街道,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晨跑的白种男人,一辆辆疾驶的tuktuk车(暹粒当地主要交通工具,电动三轮车),完全消失的方位感。直到司机停车回头对我讲:“到了。沿着这条路,向前,右转。”头脑仍然一片混沌。
许多许多人,有人打着手电,有人紧跟在手电持有者身后借助照明。走过似乎很长很长的石路,我抬头,惊异地发现,头顶是拱形的璀璨星空;这样明亮的星光,竟无法照亮脚下的路。
依稀看见水面,还有水对岸影影绰绰的建筑剪影。人群轻声熙攘着,各自找寻安身之处,为了即将到来的漫长的等待。我来到靠近水面的湿地,将石块放在泥泞的土地上,盘腿而坐。
一道道手电从水面划过,闪现艳粉色盛开的莲花。天空慢慢显现群青,勾勒出吴哥寺起伏的轮廓。
我们今天所讲的吴哥,其实是指暹粒城北的广阔的古迹群,包括南面的巴肯寺、吴哥寺,北面的圣剑寺、龙蟠水池,东面的比粒寺等建筑群,西面的大吴哥城,以及东南方向的罗洛寺群和东北方向的女王宫、高布斯滨、崩密列。
其中,吴哥寺(Angkor Wat)便是我们通常所称的“吴哥窟”,也叫“小吴哥”。Ankor由梵文Nagara演变而来,意为“圣洁的城”,Wat则为“寺庙”的意思。这座占地85万平方米、由苏立耶跋摩二世建造于12世纪的“圣洁的寺庙”,是吴哥建筑群中保存最完整的古迹,也是世界上最大最完美的宗教建筑物之一,与金字塔、万里长城、千佛坛并称为东方四大奇观。
我听见身后有中国旅行团隐约的争吵声,似乎是为了一个绝佳的摄影位置,两人大动肝火。
还有来自俄罗斯的夫妇,他们一边吃法式面包一边飞快发出可爱的卷舌音。
还有在黑暗中不断被按响的相机快门,少年用英语询问关于暗光摄影的拍摄技巧。
天空渐渐出现曙光,干净的湖蓝色,寺庙背后映衬柔和的桔红。这时才渐渐发现,自己身处怎样的世界,在告别那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后,仿佛一切——寺庙、水面、人群——终于有了各自的形状。
面前是触手可及的摇曳的莲花,盛放的、待放的、颓败的,如同油画般细腻的色彩。
一千年前的吴哥王朝,苏立跋摩耶二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如此众多的民族,会有来自不同语系的人民,为了一睹吴哥日出的风采,越过千山万水汇聚于此。
慢慢地,天空呈现越来越温暖的色彩。
然后,太阳以一种慵懒的姿态自吴哥寺背后缓缓升起。
黑色的寺庙倒影,灰蓝的水面,银色的涟漪,金灿灿的太阳光斑,在光下变得火红的莲花还有漂浮的金币般眩目的莲叶……这就是所有人翘首企盼的瞬间。
这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缘起缘灭,万物皆空。
我一直在想,吴哥古迹有如此众多的神庙,也有大大小小许多莲花盛开的城池,为什么单单这吴哥寺的日出,吸引着全世界蜂拥而来的人潮?是因为吴哥寺坐东向西的特殊设计?是因为它优美至极的轮廓和精致的装饰风格?是因为它奇迹般保存完整的建筑架构?
也许吧,对于美丽事物的渴求,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可我似乎又感触更多。在等待日出的过程中,苏立跋摩耶二世成为心中一个真实的形象。他是吴哥历史上最后一个信奉印度教的国王,他神勇善战地领导高棉帝国走向繁荣,甚至将领土一路扩展至马来半岛。
然而,这样强大的外表下,被称为太阳神的国王,是否有一颗敏感的心?否则,他如何建造起这样美轮美奂的寺庙,如何将它作为自己用以安息的陵墓。
印度教源于灵魂不死,相信善恶相报、轮回无始无终,历经血流成河的战争和空前繁华的盛世,苏立跋摩耶终归需要一个静默的所在。
也许这也是我来到吴哥的缘由,为了灵魂的寂静。
国王死去了,领土被掠夺,宗教被变更,但这美丽的吴哥寺,只因为它的美,成就着永恒的魅力。
想起一位法国数学家的话。他说,科学家不是因为自然有用而去研究它,他是因为喜欢它才去研究的,其所以喜欢它则是因为它美。如果自然不美,它将不值得探究,如果自然不值得探究,那么生命就不值得活下去。
美,不是享受,而是需求。
太阳升起来了,天空明亮。
而我在这真实的宏伟面前,开始怀念混沌中的诗意。
神话与生活,信仰与爱情
石狮无声无息地凝视水面,能给国家带来风调雨顺的七头蛇驻守驻守石桥两侧。
我曾经问过一个来到吴哥的朋友:“吴哥寺给你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真实。”他说,“在看到回廊浮雕的一瞬间,眼泪就流下来了。它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它是真实的。”
这便是环绕吴哥寺东西南北四面石壁、雕刻有长度超过七百余米面积超过千平的精美浮雕的吴哥回廊,它所描述的,是印度梵文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故事。
这两部诞生于公元前四世纪的伟大的诗歌,以口头相传的方式传诵,情节内容如同吴哥建筑般百转千回,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宗教、哲学、伦理、情感……它们深深影响着印度宗教和文学的发展,并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
回廊巧妙地利用着阳光,一半光明一半阴暗,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光明与阴暗相互纠结的历史。
人们从浮雕面前走过,一些人只是路过,一些人稍作停留,也有被吸引然后俯身拍照的,还有不远万里专程前来临摹记录的。很少有人能够完完全全阅读与理解《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两部史诗,甚至弄清其中的人物名称已实属不易。但就像那位朋友所言,在这近八百米的精美的浮雕上,神话成为现实,进而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在吴哥寺东面平台上的阴影中,画下一幅小小的速写。来自美洲的青年长久等待在身后,他说,我可以给你和你的画拍一张照片吗?
我想,他一定有着和我近似的感动,面对眼前无法言喻的城址。
这种艺术之美,穿越时光,抵达灵魂深处。
在藏经阁见到这位白衣僧人。
藏经阁的阶梯异常陡峭,我也是这样手脚并用才能攀爬而上。这个女孩和她母亲来找僧人求教,她们摊开手心,仿佛手掌间真的包含轮回转世、人生无常。
如今的柬埔寨,早已改信上座部佛教。在这辉煌的印度教庙宇中,佛教僧人宣扬着自己的信仰。
我看见除我以外,藏经阁上仅有的两名游客,母亲和她的儿子,久久站在昏暗的门廊下,看对面金色笼罩的吴哥寺。
少年,他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吴哥寺东面陡峭的阶梯。1973年,来此旅行的法国夫妇,妻子不慎坠梯身亡,丈夫悲痛之余,捐款在此修造了一条窄窄的楼梯,人们叫它爱情阶梯。
少年,吴哥寺的阶梯不是为旅行者铺设,它们是通向天国的阶梯。所以从来没有当地人和修行者自阶梯坠落,因为天国之路陡峭而艰险,他们因为虔诚所以步履坚定。
吴哥寺,生活与信仰相互交织,悲伤与爱情紧密相连。
小鸟在寺庙脚下闲庭信步,白皮肤的女子吹响口哨,这金灿灿的黄昏的阳光,使人想起古老的信仰。而爱情,是因为悲伤才被人惦念和铭记。
公主的故事
说起爱情,我还是想讲讲表伯母黄莎娜丽的故事。
黄莎生于1953年的柬埔寨,父亲是柬埔寨独立运动最高领导人黄意,后来为我国所熟知的宾努亲王,当时是黄莎父亲的秘书。独立运动结束,黄意被册封为亲王,担任柬埔寨首相。
当时正值新中国成立,国力飞速发展,许多亚洲国家将中国作为学习的榜样。晚年病重的黄意,将黄莎和两个哥哥托付给宾努亲王,并送往中国读书。宾努亲王又将他们托付给周总理,于是小黄莎得到总理和邓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受到彼时中国最好的教育,并考入北京医学院。
来到中国的那一年,1960年,黄莎只有七岁。而在她出生的1953年,柬埔寨刚刚结束长达九十年的法国殖民统治。
也许,抛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因,法国对于柬埔寨的窥视就源于那本被本国人遗忘的《真腊风土记》。在沉寂了五个世纪之后,1819年,法国人雷穆沙翻译法文本《真腊风土记》,随之在欧洲掀起寻找真腊的狂潮。1860年,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就是凭借这本书,找到了被热带雨林吞噬的吴哥遗址。
回到1969年的中国,十六岁的黄莎在北京医学院实习,而我的表伯因为朋友的关系,时常来到医学院帮工。于是,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相识与相知。
1970年,表伯毕业分配到成都一家国防工厂做技术员,与黄莎维持了三年的鸿雁传书。据说他起初只把黄莎当妹妹看待,但我想一位聪慧美丽的异国公主,如何能不吸引表伯年轻悸动的心?
73年,表伯回京探亲,黄莎竟然直接提出结婚。刚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表伯着实被这个提议吓到。一个工人和一位异国公主,即使有情有义,又怎能终成眷属。
但是黄莎这个娇小的女子,先是将心意告诉宾努亲王,然后又找到外交部,虽然有亲王的支持,外交部还是一口回绝了这段跨国婚姻。黄莎不死心,直接写信给邓颖超妈妈,于是周总理与毛主席商议,最终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的表伯,就这样云里雾里被召唤回京,娶了柬埔寨公主,并在一年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蒂蔓。
她就是在我读中学时,来家里坐客的蔓蔓,那个有着漂亮大眼睛的姑娘。
(西哈努克亲王祝贺公主与表伯喜结良缘。图片取自表伯大学同学)
这是我仅有的一张表伯和黄莎的合影,像所有老照片一样,已泛黄模糊。
照片里,黄莎公主与爱人站在北京展览馆前合影。她和当时所有中国姑娘一样,穿着陈旧却干净合体的深色套装,脚上是一字带黑色布鞋,笑容明媚。
我始终无法将黄莎与我所熟悉的吴哥联系起来。吴哥,这个被宗教和皇权笼罩的奇迹般的遗址,如何能走出这样一位与你我相同的女子?吴哥走出的公主,应该是周达观笔下椎髻洗足、以布围腰、华丽精致、其白如玉者,就像吴哥浮雕中的仙女,手指作出灵巧的造型,寓意深刻。
但是爸爸告诉我,即使穿着同样的衣服、不施粉黛,还是能从人群中一眼看出黄莎的与众不同。她受到过良好的王室礼仪教育,站时挺胸抬头,坐时后背笔直不倚靠椅背,整个人散发温和却坚定的气息。
温和而坚定,这也是我在吴哥感受到的气质。吴哥遗址沉默地向战争和自然妥协,却从未在这妥协中,将信仰与艺术抛却。吴哥遗址的坚持,终将拯救暹粒,拯救柬埔寨。
动荡中的柬埔寨,法国殖民者撤退后,内战却始终没有结束。
刚刚诞下女儿的黄莎,听说柬埔寨朗诺政权被推翻,一心回国建设祖国。表伯作为外国人,不允许进入柬埔寨,于是黄莎带着蔓蔓先行回国,等待政策宽松后再举家团圆。
时值七十年代后期,中国结束了文化大革命,可是红色高棉掌权的柬埔寨却迎来了真正的黑暗。
这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法国人称它为柬埔寨“自我灭绝的屠杀”。
表伯在北京等待来自妻儿的消息。他没能想到,那一别,竟成了永远。
一些难忘的细节(之一)
仙女与天神的舞蹈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无处不在的精美的浮雕,我一直无法以宗教的视角看待吴哥。
它们精巧逼真,甚至带有些许可爱。
我看过敦煌堪称国宝的莫高窟壁画,也见过汉地庙宇纯金镀身的佛像,那是一些能让你体会到自身卑微的宗教艺术。
但吴哥古迹的雕刻,它们隐藏在断壁残垣中,花朵自石缝绽放。你可以伸手抚摸它们,感受赤道阳光给予它们的温暖。它们亲切得好像孩子的涂鸦。
后来,我在藏区看到庆祝释迦摩尼诞辰的金刚舞,平日闭目于经殿的僧人们,换上鲜艳的服装、头戴面具,随音乐奔放起舞。
那时我忽然明白,这些浮雕同金刚舞一样,是活的艺术。他们源于宗教,却因真实而鲜活的美,超越宗教,感动心灵。
引道与窗
吴哥遗址中几乎每一座神庙,都会有长长的引道。
它们或通向完整保存的庙宇,或通向正在倒塌的被树根环抱的石门,或者引道的尽头仅仅剩下废墟。
也许这引道,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段时间。
站在这端,看见彼岸皇朝的覆灭。辉煌终将消失,遗憾在所难免。人们常说坚如顽石,可这顽石垒起的神祗的宫殿,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更何况沧海一粟般渺小的我们,那不值一提的短暂的生命与情感。
吴哥的门与窗将赤道终年明媚的阳光引入这古老的寺庙,光明与黑暗奏响美妙的交响乐。
我在黑暗中向往光明,又在明亮中寻找冰凉的阴影。
于是我问自己,来吴哥,我们所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证明文明的伟大还是为了寻求艺术的永恒。
但似乎,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找到繁华盛事中,一份难得的寂静。
生生不息
经常有人问我,去吴哥游览,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季节?计划多少天的行程?
我只能说,我在一月来到柬埔寨,整整一周,只停留在吴哥。
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四月,是柬埔寨的旱季,终日阳光普照,热带季风带来酷热的空气。小小的暹粒城外,是广阔的田野,牛都是消瘦的模样,却活得坚强。
旱季是旅行者的首选,因为可以省去携带雨具的繁琐。但我却一直希望,在真正的雨季,回去看看大雨滂沱中的城址。
我想看看凤凰花开的暹粒,想看看穿城而过的暹粒河如何在雨季变得丰沛,看这长达半年的雨季,如何使洞萨里湖变成海洋般广阔。
如同幼发拉底孕育了古巴比伦、尼罗河孕育了古埃及,暹粒河是吴哥文明的摇篮。自公元九世纪,阇耶跋摩二世统一柬埔寨,建都于洞萨里湖北的诃里诃罗洛耶,吴哥王朝便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与自然和平相处的探索之路 。
吴哥遗址的每一座古寺,几乎都开凿了宽大的护城河。而建造在沼泽地质上的吴哥寺,更是修凿了190米宽的水道,以此应对地下水位涨落对于寺基的影响。于是今天,我们看见旧都诃里诃罗洛耶已经坍塌成罗洛斯遗址,吴哥寺也在岁月的侵蚀中面目沧桑,而绵延的暹粒河,依然哺育着洞萨里的水上人家;棕色皮肤的孩子们,在浩荡的护城河中学会尊重自然;水天一色的龙蟠水池,凭借传说中神奇的池水,慰藉着战后伤痕累累的人民。
于是,我来到高布斯滨,这座远离喧嚣闹市的不足千米的小山,涓涓细水流淌在山间,这溪流便是孕育了吴哥王朝的暹粒河的源头。
热带雨林的树木弯曲和纠缠着,裸露在地表的根系好像粗壮的蟒蛇,好像吴哥每一座寺门的引道上,高高昂起蛇头、身体蜿蜒成护栏的蛇神瓦苏基。
那是《摩诃婆罗多》中搅动乳海的故事,是天神修罗和魔鬼阿修罗唯一一次合作,为了避免生老病死、得到长生不老的琼浆玉液,修罗与阿修罗分别抓住蛇神首尾,以此为绳,以曼多罗山为搅棒,搅动大海数百年。
印度教就是这样纠缠着的宗教,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固定的礼拜仪式,甚至没有一部公认的圣典。印度教与世俗生活始终密切相关,如同曲折纠缠的热带雨林,宗教在美与丑、善与恶、虚与实之间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复杂的社会体系。每一位天神都是不完美的,所有一切最终都是幻象。
印度教时代的吴哥,有这样完整的唯心主义系统,国王们相信,物质、灵魂都只是幻觉,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学会区别永恒与无常,放弃对世间的执著,以此摆脱轮回之苦,获得解脱。
吴哥的石雕,同一形象分割成不同部分雕刻在石块上,最后拼接完成。每块石头在岁月的洗礼中风蚀或者崩塌,于是我们看见神灵残缺的面容与身体,野花自腰间盛开,一如生命,带着缺失的美感。
但在高布斯滨,我看见河床中完整精致的黑色石雕,经过几个世纪河水的冲刷,变得光洁圆润。找到坐在莲花上的毗湿奴的形象,搅拌乳海的故事中,毗湿奴化身海龟,托起曼德罗山,他是印度史诗中世界的维护者。反复的沉睡与苏醒,宇宙不断循环、更新,苏醒的毗湿奴,肚脐中诞生梵天,梵天创造新的世界。
暹粒河的源头,溪水在阳光下闪烁斑驳光影,我想用镜头记录这些变幻莫测的色彩,却始终没能成功。河床里雕刻着近千个圆形的凸起,这是代表生殖崇拜的“林迦”浮雕,林迦下方的方形石座叫做优尼,象征花般盛放的女性子宫。高棉人相信,河水流过林迦和优尼,便有了神的祝福,能哺育世世代代。
高布斯滨的溪水在赤道阳光的抚摸下,源源不断汇集成河,保护了吴哥文明,也洗涤了沾染着战争鲜血的土地。
高棉人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沉默而坚强地活着。
与水有关的细节
龙蟠水池
据说在刚刚平定战乱的二十世纪末,如果来到暹粒,每每走出寺门,都会有蜂拥而上的乞讨者将你团团围住。他们拖着残缺的身体,衣衫褴褛。
从抗法战争到柬越战争再到内战,一批又一批士兵在这里埋下各种各样的地雷,仗不停地打,地雷不停地埋,战争结束,部队撤退,地雷却永远留了下来。
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下,地雷比当时柬埔寨人口总数还要多。
没有人踩过的土地不要踩,人们会这样告诉你。
他们指着自己被地雷炸断的小腿。
在其他各国和联合国的帮助下,如今来到柬埔寨,已经看不见将你围得水泄不通的乞讨者,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寺前的引道旁奏响乐器,售卖音乐光盘,以此谋生。
龙蟠水池前有许多这样的组织,因为龙蟠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又叫涅磐宫,传说龙蟠的池水可以治疗各种疾病。
这里有水天一色的小小的城池,纤巧的树木自水中生长,如镜的水面使人辨不清虚实。池中是两条巨蛇盘踞的雕像,雨季时,池中的水会流向东西南北四方的小水池,四个小水池各自治疗不同疾病。
龙蟠水池没有华丽的建筑物,因此安静内敛。它是阇耶跋摩七世时代的作品,高棉帝国最伟大的君主,改信大乘佛教的国王,他对于龙蟠水池的审美朴素而仁慈。
地雷受难者在涅磐宫演奏乐器,旅行者看见他们被烧伤的皮肤、残缺萎缩的四肢,在辉煌的吴哥遗址中,苦难如此真实而深刻。
战争,颠倒了虚实、毁灭了梦想;而苦难,催生出人类的信仰与慈悲,也催生出希望。
(我没有拍摄地雷受难者的照片,如同不愿意将镜头对准虔诚的朝圣者,尊严是所有人的底线。)
皇家浴池
在比粒寺以西,有一片广阔的水域,这是阇耶跋摩七世修造的皇家浴池。
黄昏时分,独自在优美的平台遗址上踱步。这一天没有壮观的日落,眼前的湖水温润平静如同天空。
来自日本的一对友人久久凝望远方。在这寂静中,看见从未平息的战争,看见人类的痛苦与惊慌,眼泪流入湖水,信仰未曾消失,悲伤也未曾减退。
低头,一只水鸟在高台下兀自漫步,身后流浪的灰白色狗狗梳洗打扮,独自玩耍的孩子流露出迷惘的眼神。
生活,就在这伟大与卑微中,静悄悄的展开。
古墓丽影背后的故事
在吴哥,时常能看见一些忍受着三十度高温穿着厚实的高统靴行走的人,那一定是追随《古墓丽影》的丛林探险之梦来到此地的人们。
电影中,安吉利娜·茱丽饰演的劳拉,必须在行星连成一排的日蚀之日,找到圣物,拯救世界。而劳拉寻找圣物的第一站,便是柬埔寨吴哥通王城外的塔普伦寺。
200年前,法国人翻译的《真腊风土记》引发欧洲对于吴哥这个古老文明的探求之欲;21世纪,人们因为一部电影,趋之若鹜来到这个赤道上的小国,只为一睹那些被树根盘绕的城址。
归根结底,大概都是源于人类对于传奇的向往之心。
而在塔普伦寺,我没能看见传奇,却看见一位国王的忧伤。
建造吴哥寺的苏立跋摩耶二世去世后,吴哥王朝曾经陷入一片混乱,农民起义、权臣叛乱、占城入侵,世袭的国王们在战乱中纷纷倒下。1177年,已经五十多岁的王子阇耶跋摩七世在巴肯寺周边招兵买马,穿过热带丛林返回真腊,将占城军队赶出国境,并于1181年登基为王。
1190年,占城(今越南中南部)再次侵犯真腊,阇耶跋摩七世击退入侵者,攻占占城首都,大肆烧杀抢掠,将占城归入真腊版图,并以此奠定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阇耶跋摩七世并非世袭的君主,他没有从父亲和兄弟手中接过皇权,而种姓制度和阶级等级始终是印度教的根基,也许由此,阇耶跋摩七世皈依大乘佛教,并在登基后不久,为母亲修建了塔普伦寺,为父亲修建了圣剑寺。
塔普伦供奉着智慧女神,如其所名,寺庙散发出浪漫优雅的气质。被无花果和木棉树盘踞着的古老的寺址,回廊中翩翩起舞的仙女浮雕,自乳海中踏着莲与浪花款款走出。那般柔美细腻的体态,充满对人世的向往,也饱含着国王对于女性和母性的赞美。
阇耶跋摩七世以英勇善战著称于世,高棉帝国在他统治时期最后定型,他对于大乘佛教的信仰,使得上座部佛教成为今天柬埔寨最具影响力的宗教。
我抚摸着锦缎般的浮雕,仿佛触碰到国王敏感的内心。对于身份的耿耿于怀,也许是他最终展开屠城、争霸天下的原始动力,但一个缺少柔情的人,无法缔造这样美妙的塔普伦——一座即使倾塌也难以将精致隐藏的寺庙。
修罗与阿修罗搅动乳海数百年,终于得到长生不老的仙药,也是为了这琼浆玉液,天神与魔鬼爆发了世间最残酷的战争。地动山摇,血流似海,日蚀、月食和彗星出现在天空,仙女消失了,阿修罗的尸体堆积如山。
开始是美好的,过程是无奈的,结局是寂静的。
如同世事无常。
大乘佛教的《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阇耶跋摩七世渴望得到的,或许只是平静岁月中,一个抚慰心灵的拥抱,如同母亲,如同乳海中升起的仙女,哪怕只是幻觉。
与塔普伦寺舞动的美感不同,为父亲建造的圣剑寺体现出一种逐渐趋向平稳的气质。整座建筑自东向西逐步缩小,如同剑的造型。东面是吴哥遗址中唯一的中空式两层建筑,白色高耸的巨树环绕其外。我以为那树已死亡,却在顶端看见碧绿繁茂的枝叶。
寺庙规模很大,据说曾有数千佛僧维持着寺庙的运转,阇耶跋摩七世重建吴哥寺的时候,也曾暂居于此。圣剑(Preah Khan)名称源于阇耶跋摩二世为继承人留下一把宝剑的传闻。看,阇耶跋摩七世终归还是在意着自己的身世。
在圣剑寺东面的藏剑阁中,我画了一幅小小的速写。那是赤道炎热的正午,藏剑阁空无一人。窗棂已折断,仅剩的一节兀自伫立在空空的窗间,你对那光明伸出双手,却只触摸到虚无。
圣剑寺因为有了高耸的门与窗而显得美丽脱俗,即使石块倒塌封住其中许多通道,也无法阻挡阳光的欢愉。在这忽明忽暗的斑驳中向尽头走去,好像路过国王疼痛之下的成长。
在这光影交替中,阇耶跋摩七世接受了向往与遗憾的更迭,接受了未了的心愿。他的审美逐渐趋向朴实和庄重,在残酷的帝国战争中,他一边守护着国家与王权,一边铭记,一边遗忘。
我在圣剑寺感受到力量,也感受到心痛。
如果时光倒流
初入塔普伦寺,要经过一片树林,热带藤本植物缠绕在粗大的树木上,攀扭交错,形成天然的秋千。
孩子们一边兜售手工饰品和明信片,一边在林中玩耍。吴哥遗址中有许多这样的孩子,他们因为贫穷辍学在家,却在贩卖商品的过程中学会各种各样的语言。
他们会说,hello,你好,beautiful,姐姐漂亮……当然还有日语、法语等等。
你可以不买他们的商品,他们不会不开心。就像塔普伦的孩子们,我们一起在树上荡秋千,然后这女孩将美丽的贝壳项坠放在我手中。
“How much is it?”我问。
“It’s free for you.”她回答。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我会欢快地握住这枚贝壳,然后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充满秩序和等价交换的今天,我们丧失了情感的纯粹与冲动,多么可悲。
你那穿越千年的微笑
那年,我为寻找西方艺术的精髓来到巴黎,却在吉美艺术馆看见一个抚平内心躁动的微笑。它印刻在记忆深处,直到我来到吴哥,来到巴戎寺,这个微笑,找到了它的故乡。
徘徊在巴戎寺顶层数十座四面佛像间,我只想轻声问,你,还好吗?
苏立跋摩耶二世建造吴哥寺的时候,阇耶跋摩七世只是生活在远离帝国都城之处的一个小小的王子,当时吴哥王朝已将国土扩张至马来半岛,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那时的阇耶跋摩七世信奉着印度教,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站在都城象征权力制高点的吴哥寺,规划一片崭新的蓝图,包括为自己修建的佛教寺庙巴戎寺。
他活了整整九十年,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的人生,他看到了帝国的强盛与衰落,看到了亲人的背叛与阴谋,看到了外敌的入侵和信仰的飘摇……他接管的吴哥王朝,早已满目疮痍,他是用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捍卫了国家的主权。
他是听着印度教故事长大的国王,前人留下的宫殿里充斥着毗湿奴和湿婆的雕像。然而他信仰了半生的宗教没能拯救他的国家,也没能洗净他内心的罪恶感。
于是,这位以英勇著称的国王,最终放弃印度教,皈依大乘佛教。巴戎寺是他修建的最后一座寺院,也是吴哥王朝最后一座国寺,他把自己最伟大的作品献给了大乘佛教。这作品不是一个政权,不是一个都城,不是一个帝国,而是到达审美顶峰的艺术作品,这作品在许多个世纪后,帮助柬埔寨人民走出战后创伤,重建家园。
我在巴戎寺点燃一束佛香,代表来自北方国度的佛教徒的问候。
佛像优雅地端坐于印度教寺庙的遗址间,皮肤雪白的欧洲女孩在晨光中嬉戏,穿着朴素的西方学旁若无人地临摹着石壁上的浮雕。与其他寺庙单纯刻画《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的史诗故事不同,巴戎寺的浮雕第一次出现了人的形象。
阇耶跋摩七世在长达一千两百米的石壁上,描绘了与占城的残酷征战,也描绘了自己统治下的市井生活。我们看见手持长矛的士兵,看见街道上拉车前行的大象和骡马,看见如周达观所记录的“椎髻坦荡,止以布围腰”的百姓,欣欣向荣的生活画卷在石壁上展开。
人们说,因为阇耶跋摩七世改信大乘佛教,佛教教义否定对王族的个人崇拜,人民对统治者不再盲目顺从,帝国统治的根基才逐渐动摇。
于是在阇耶跋摩七世去世后,吴哥王朝逐步走向衰落,暹罗连年入侵,最终在1431年占领吴哥。数十年的战争,摧毁了吴哥大部分建筑,也摧毁了几任国王辛苦开凿的水利系统,田地得不到灌溉无法耕种,人民弃城迁移到金边和暹罗,吴哥最终沦为废墟。
热带雨林疯狂地吞噬着城池,苔藓将坍塌的巨石覆盖,吴哥悄无声息地隐退到历史背后。而我却依然感谢着阇耶跋摩七世。他是一位伟大的国王,他的伟大不是因为战功显赫,而是因为他看见杀戮和唯神都无法使统治持久。大乘佛教否认神的权威,主张万物平等、皆具佛性,以脱离轮回、普度众生为目的。
于是,我们在巴戎寺的石壁上,第一次看见人权,看见真实的生活。
我在巴戎寺曲折的回廊中一边迷路一边向上攀登,终于在45米高的寺顶找到它们。
54个山形的石雕,54尊四面佛。
看到它们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好像遇见一位熟识旧友,只想互相道声你好。
你为自己修建了这座寺庙,没有像其他国王,建造高度是为了升天,你在制高点留下了这些微笑,微闭双目,凝望辽阔大地。
为什么,在经历了寂寞、荣耀、战争、杀戮之后,你留下这样平静的笑容?你可知晓,这笑容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为什么,你微闭的双眼,没有望向天庭,却留恋着苦难的土地?
你可看见,暹罗人夺去了你戎马征战得来的皇权?可看见伟大的吴哥城,在战火和光阴面前,荒芜并坍塌?你可看见,白皮肤的法国人整整一个世纪占领了你的国家?可看见内战中你的子民,疯狂屠城,血流成河?
为什么,在你的微笑中,我没有看见悲伤和怜悯,它这样平和,而我却如此难过。在你的宫殿里,从塔普伦到圣剑寺再到巴戎寺,我的心一直在疼痛。
徘徊在一个又一个“高棉的微笑”间,我想起释迦牟尼的故事。恒河流域的悉达多王子,原本拥有崇高的地位和奢华的生活,但他看见万物的弱肉强食,看见生命的生老病死,心中涌起无限慈悲和迷茫。于是出家修行,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并在之后的40余年间,沿恒河两岸讲经说法,帮助世人脱离苦难之道,直至入大涅磐。
你们如此相像,阇耶跋摩七世,是否你同悉达多王子一样,对曾经的屠杀无法释怀,对锦衣玉食不曾留恋,你要的不是立地成佛,不是脱离轮回,而是铭记这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的悲苦,如果无法救赎,那么不如陪伴。
一切都会过去。你的微笑永恒不变。
公主的故事,后来呢……
后来呢?我问父亲。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黄莎。他说。
1975年,美国支持下的朗诺政权被击溃,柬埔寨宣布独立。
这一年,表伯母黄莎娜丽公主怀着迫切的心情回到自己的祖国,带着她年幼的女儿蒂蔓。
这一年,表伯因为身份问题留在中国,等待与妻儿的团聚。
这一年,柬埔寨共产党获得执政权,这一政权被称为“红色高棉”。
这是一段被隐藏的历史,在暴风骤雨般的四年中,柬埔寨似乎回到印度教前的种姓制度,却比任何原始战争更加骇人听闻。为了重建社会结构,红色高棉展开惨绝人寰的民族大屠杀,人们无法估计屠杀中究竟死去多少人口,100万至300万是可以接受的数值,要知道,当时柬埔寨的总人口只有700—800万。
极左的柬埔寨共产党大规模强制性迁移人口,许多老弱妇孺在迁徙中死去;他们将前王室成员用卡车运往某地殴打致死;强迫农民和僧侣进行强体力劳动,以致许多人因体力透支死亡……
许多来自欧洲的学者和工程师惨遭屠杀,他们正在帮助战后的柬埔寨重建城市,正在帮助他们认识伟大的吴哥文明。
在柬埔寨境内的2万越南裔人民全部死亡,华裔死亡21.5万,泰裔死亡8000,教徒死亡9万。
更多无辜的柬埔寨人民被关进金边的S-21集中营,遭受审讯和拷打。他们被殴打、电击、热烙、钻脑或溺水,以各种无法设想的残忍的方式被杀害。
这场屠杀,不是为了宗教,不是为了土地,不是为了种族间的矛盾,却比任何一场战争更加惨绝人寰。
(此照片来源于网络——金边集中营遇难者照片)
黄莎公主怀着报效祖国的赤诚回到柬埔寨,表伯在北京度日如年。红色高棉实行全封闭的锁国政策,但许多不好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传来。
作为朗诺政变前的王室成员,黄莎显然是红色高棉重点打击的对象,但表伯希望因为与中国的特殊关系,公主能幸免于难。他找到外交部,找到周总理,找到邓妈妈,于是每一个前往柬埔寨的代表团都在打听黄莎公主的消息,但柬方始终闭口不言。
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西哈努克亲王被迫退休,这也意味着黄莎失去了最后的保护。邓颖超亲赴柬埔寨,却没能收获丝毫线索,甚至见不到被软禁的西哈努克一面。
就这样,表伯度过了如坐针毡的两年。1978年,越南入侵柬埔寨,于次年攻占金边,瓦解了红色高棉政权,柬埔寨进入后高棉时代。也是在这一年,官方宣布黄莎被俘后已经牺牲的消息。悲痛之余,表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寻找女儿蒂蔓上。
我的表姐蔓蔓,这个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姑娘,那一年刚满五岁。越南进军柬埔寨,五岁的蒂蔓跟随柬共及难民不断撤退转移。她赤脚走近热带雨林,徘徊在如高布斯滨藤蔓交错的密林间,走出战火纷飞的城市,走向国境。
直到1979年9月,中国使馆终于找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被接回北京的家中,她的母亲曾经在这里烹调柬埔寨面条宴请友人,黄莎丝毫没有公主的娇气,也拒绝住进宾努亲王的首相府或者外交公寓。
(照片来源于表伯同学——黄莎公主亲自下厨宴请好友)
五岁的蔓蔓从来没有穿过鞋子,她的双脚被森林磨出厚厚的老茧。表伯拿出准备好的漂亮的新鞋,蔓蔓开心地笑出声来。可是脚底的老茧太厚,新鞋子根本穿不进去。
滚烫的泪珠自表伯眼中落下。
故事到这里,我的心很痛很痛。
在阇耶跋摩七世的神庙中,我也感受到疼痛,那疼痛源于城址的荒芜、文明的衰落以及国王的孤独,但那疼痛孕育着希望。
而此刻我的疼痛,似乎只剩下绝望。
亲爱的国王,你微笑地看着苍茫大地。你是否看见这土地上生灵涂炭、尸骨遍地,你是否看见数百年后,雨林没能吞噬你的城池,殖民者没能摧毁你的审美,侵略者没能带走文明的尊严。可你的子民在自相残杀中,忘记了搅动乳海的故事,忘记了你对于人性的赞美。
极致的美感
如果你问我,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看,吴哥最美之处在哪里?
我一定会回答,在崩密列。
崩密列距离吴哥古迹群40公里,据推测建于苏立跋摩耶二世时期,它规模浩大媲美吴哥寺,也有长达1.2公里、900米宽的护城河。
崩密列(Beng Mealea)的意思是“荷花池”,人们说它是吴哥寺的试验品,它在没有完工的时候便被遗弃了。
引道上的巨石已经掀起;曾经庄严的神庙被大树缠绕,乱石散落一地;建筑由底部坍塌,逐渐向上蔓延,形成金字塔般的形状。
(我为我最喜爱的崩密咧的一角画了速写)
木制栈道是拍摄电影《虎兄虎弟》时搭建的,人们不建议你离开栈道,因为废墟随时有继续坍塌的可能。可是孩子们拉着我的手,他们一直说,前面有更迷人的景色。
古老的寺址不断向前蔓延,废墟中忽而闪现精美石雕;阳光从盘根错节的古树和倾斜的墙壁上掠过,显现极富层次的美感;空寂的回廊仿佛时间隧道,通向生命彼岸。
在吴哥其他寺庙,我时常想要停下来,靠在刻有翩翩起舞的仙女的回廊上,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然后在梦里,回望千年文明如何从辉煌走向寂静。而在崩密列,我只想要不停行走,不停攀爬,孩子们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忽隐忽现,好像来自远古的精灵,呼唤你追随其后。
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在这里混淆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我无法设想崩密列鼎盛时期的繁荣与完美,也无法继续怀念一个文明的陨落。在被时间摧毁的遗址间,只剩下单纯的美的体验。
(通向时光彼岸)
我在废墟间迷失道路,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我。
“Snake!”她说。不要走那条路,那里有蛇!
我就这样被拉回现实。
美是无法被摧毁的,只要曾经存在。
美的尽头是什么?生命的尽头是什么?
是荒芜。亦是告别。
一些细节
神庙里的孩子
在通往崩密列的路上,有一座粉红色的神庙叫做斑蒂斯蕾(Banteay Srei),人们都叫它女王宫。
斑蒂斯蕾是罗贞陀罗跋摩二世和阇耶跋摩五世时期的作品,是一座由红色砂岩建造的平展延伸的寺庙。精美至极的浮雕遍布整座宫殿,仿佛织锦般巧夺天工。
有人说它是为女性修建的寺庙,也有人说它是吴哥王朝战乱时期,女性的庇护所。
与被誉为吴哥艺术之钻的斑蒂斯蕾相比,我更加想念在神庙后生活着的孩子们。
朴素自然的容颜,无需修饰,已然绝美。
这一刻,或许将是你们漫长人生中,最怀念的一刻。
这是在托玛侬神庙,是我见过的最具有生活气息的寺庙。
我和这孩子一样,坐在铜兽背上,为寺庙画一幅速写。直到我放下画笔收拾完工具,管理员才走过来,轻声对我讲,抱歉,这个铜兽是不可以坐的。
他没有在我绘画的时候打扰我,却始终等候在远处。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到对于艺术的深切的尊重,因而感到无比欣慰。
在你六岁的时候,你因无知而单纯;我更希望,在你六十岁的时候,能够深刻且单纯。
在圣剑寺遇见这个的孩子。
她在沙地画下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仙女,仙女体态修长、神情自若。
我在吴哥很少见到这样严肃而沉默的孩子,她始终皱着眉头,不发一言。
你不开心吗?我蹲下来,用手指同样在沙地上画了一幅她的肖像。她认真地看画,认真地看我,继续皱着眉头,不言不语。
果然是艺术家的气质!
如果你感到孤单
孤独是什么?
一位印度的心灵导师说,孤独不是绝望,也不是无望,而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种空虚,一种沮丧。
(看到空中宫殿Phimeanakas,我想起青藏高原的玛尼堆,那是通向天空的阶梯)
我在吴哥看见许多孤独的身影。
你们来到废弃的都城,是为逃避孤独,还是寻找孤独?
空虚可以被填满吗?孤独可以被终止吗?或许唯一的方法,便是不再逃避,放弃所谓的文明,直面真实。
日落
我在巴肯山看到属于自己的第一场吴哥的日落。
公元802年,阇耶跋摩二世统一水陆真腊,建立高棉帝国。建都罗洛斯地区。罗洛斯的建筑,出于印度教对山的崇拜,形成以巨石不断向高处堆砌的风格。
公元907年,阇耶跋摩二世移都巴肯山,在山顶建造巴肯寺,象征整个宇宙。巴肯寺开启了吴哥地区的文明与繁荣,也是高棉历史上第一个与自然相辅相承的建筑构造。站在巴肯寺,可以俯瞰整个吴哥古都。
在攀登巴肯寺的途中,远眺热带雨林,雨林尽头隐约可见绵长的湄公河。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写作《情人》,故事就发生在法属印度支那时期的越南,法国女孩站在湄公河畔,穿着过时的连衣裙,头戴草帽,她遇见来自中国的男人,容颜在瞬间老去。
许多年后,一个男人对她讲:“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你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在吴哥,我们很少想起爱情。
日落静悄悄地展开。
在争霸世界的殖民统治中,柬埔寨作为法属印度支那的一部分,被法国统治整整九十年。殖民者一边剥削着柬埔寨廉价的劳动力,一边疯狂掠夺吴哥残存的文明遗迹。
他们割下神像的头颅,把完整的蛇神石雕搬运回国,他们只需施舍几个硬币,人们就会争先恐后去偷盗精美浮雕。于是我在塞纳河畔的吉美艺术馆,看见阇耶跋摩七世的微笑,高棉人的微笑。
阇耶跋摩二世,他站在同样的位置,眺望自己的国土,他一定没有想到,吴哥会发展成为一个如此杰出的文明,也一定没有想到这文明会在瞬间陨落。
多少无辜的生命消失在山下的热带森林中,多少善良的人民被掩埋地下的地雷炸断双腿,红色高棉惨无人道的屠杀,湄公河对岸越南的连年入侵,这火红的日落,似乎用鲜血染成。
我们在这里看见日落的壮美,看见幅员辽阔,也听见回荡在四周的灵魂的呐喊。
太阳隐蔽到地平线后,一切又都静悄悄地结束了。
和平时代的法国人,开始反省自己对于文明的掠夺。学者,知识分子,传教士,许多人千里迢迢来到柬埔寨,为当地人治病,帮助修缮寺庙,教孩子们读书和舞蹈。他们学习当地人的语言,研究当地人的宗教,至死未曾离开。
然后,世界各国都投入到拯救吴哥文明的事业中来,大家带来最先进的工具和设备,顶着赤道的酷热,为每一块石头编号,寻找它们原本的位置。
也许,所有的挽救,都还不算太迟。
吴哥的生命,像挺立于石缝间的小草,在日落后的黑暗中,等待黎明。
什么才是结局
1979年,越南攻占柬埔寨,红色高棉全线溃退。
同年,中越战争爆发。
1989年,越南占领军撤出柬埔寨。
1992年,联合国介入调解柬埔寨各方冲突。
1993年,柬王国政府正式成立,西哈努克签署宪法。
1998年,柬埔寨举行第二次大选,前民柬领导人归顺政府,柬埔寨进入和平发展的新时期。
2010年,联合国特别法庭判处红色高棉S-21集中营监狱长终身监禁。
表伯始终没有接受黄莎去世的说法,他在1992年亲赴柬埔寨寻找公主,依然一无所获。
黄莎真的死了吗?我问父亲。
应该说是失踪至今。父亲讲。因为那是一段过于复杂的历史,红色高棉又封锁了所有消息,黄莎和两个哥哥在狱中被杀害的说法只是片面之言。
(新婚的表伯与公主,摄于香山。照片来源于表伯好友)
如今,年近七旬的表伯独自生活在北京南城普通的居民区,虽然年事已高,却在举手投足间依然散发与众不同的气质。那是因为,当年的黄莎公主,在新婚的几年中,始终以王室礼仪,纠正着表伯不拘小节的言行举止。
他们的女儿蔓蔓,嫁给一个英俊开朗的北京男子,两个人做着小生意,吵吵闹闹,幸福恩爱。
简直就是个北京大妞的结局嘛,朋友说。
我们哈哈一笑。
很好,这样的结局,非常完美。
蔓蔓没有孩子,她性格倔强,就像她的母亲。
她拥有中国和柬埔寨双重国籍,却始终没有回到柬埔寨。
在暹粒的时候,我很想对蔓蔓讲,回来看看吧。
你看,暹粒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渔民在河里捕捞肥硕的鱼虾。
你看,殖民时代留下的法国建筑,流露着欧式的浪漫和优雅,柬埔寨的服务生,继承了西方世界不卑不亢的态度举止。
你看,路旁有终年不败的娇艳花朵,新娘在摩托车队的护送下走入殿堂。
你看,人们坐在崭新的白色长椅上阅读佛经,也阅读圣经。不同民族的孩子们各自想着心事。
你看,牛在寺前散步,小僧侣在神庙中做出调皮的手势,卖椰子的老板躺在热带雨林的吊床上,睡得酣畅淋漓。
这里一切安好。蔓蔓,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战争结束了,吴哥文明正在崛起。
可是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些。那些赤脚走在森林的记忆,那些骨肉分离、战火纷飞、血染大地的记忆,永远无法磨灭。
爱是深刻的,恨同样深刻,逃避成为唯一的选择。
我们希望你幸福,如果你的母亲活着,她也只希望你幸福。我们不要伟大的战争,我们需要卑微的和平。
(吴哥寺前的背影)
另一场日落
从崩密列回城的途中,我在暹粒城外的乡间停留。
白色的牛,消瘦却倔强,它用力呼气,提醒我离开它的土地。
我没有想到能够在赤道看见如此美艳的日落黄昏。
橙红与湖蓝铺设的天空,大朵大朵奔涌的云团,太阳在云层后射出金色的光线。
同样的天空,我在巴黎塞纳河畔看见过,在西藏拉萨河畔看见过,在零下三十度严寒的大兴安岭看见过,在美洲花团锦簇的小镇看见过。
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有什么不可以被遗忘?或者说,原谅还是遗忘,其实都无关紧要,一切都过去了,该开始的还未曾开始。
我仍然希望这世界,能够深刻且单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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