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布特的女儿》柬埔寨语版本
波尔布特的唯一后代是个女孩儿,生于1986年,名字叫希丝。2004年的时候,她正好十八岁。希丝喜欢空调和豪华车。
她的头发都编成了一缕一缕的小辫,一边的眉骨上还穿刺了钉饰。她的牛仔裤精巧贴身,上面有刺绣的图案,粉红色的T恤上印着大写的英文:小心怪客,粉红娇娃。
希丝就像泰国电视上的女模特儿一样:散发着光泽的嘴唇,丝绸般的秀发,还有九条帮助她避免种种不愉快的基本原则:
1. 永远不要思考政治、不要回忆过去。
2. 无视鬼魂,他们伤不了你。
3. 别去学校,雇佣家庭教师。别做家庭作业,那玩意儿烦人。
4. 开车只开奔驰、宝马。
5. 避开衣着光鲜的柬埔寨男孩儿。他们是新政权25万军官的后代。他们的行为不受法律管辖。
6. 避开有啤酒肚的男人。他们吃得太好,绝大多数是腐败分子。
7. 避开骑本田和丰田摩托的家伙。
8. 不接电话,不回信。
9. 不交朋友。
本来还有第十条,但那条就尽在不言中了。
波尔布特的女儿中文译文
在柬埔寨,人们习惯了鬼魂的存在。鬼魂不但会买报纸,他们还拥有自己的财产。
很多年前,鬼魂在金边有一所房子,就在莫尼旺大道的尽头。红色高棉杀死了房主全家,没有剩下一个活人来继承遗产。人们都绕道而行,绕开那座用木板封着门窗,时不时会传出哭泣声的房子。
此后不久,从美国来了一个继承人。她做了足够的功课,能够证明自己是死者三代以内唯一幸存的亲属。她刚一得到房子就转手卖给了一个中国商人。而商人则将房子的一楼改成了一家影印店。
复印机打印出了前任房主的照片。
一开始,只是夹杂在复印好的文件中的单张黑白照。那家的父亲曾是一位律师,他目光犀利地看着照片外的世界,像是在要求什么。另几张照片中,他的几个漂亮的女儿紧紧地抱在一起。照片的背景则是一片模糊的浓雾。
一天晚上,房主听到楼下传来阵阵噪音。他下楼察看,发现全部五台复印机都在源源不断地打印出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年轻的大学生、老妇人、带着一堆孩子的父母、还有穿着制服的政府军士兵。房主按下了关机键,复印机仍旧继续打印。
房主拔掉了所有的插座,复印机还是不断地吐出一张又一张脸。梳着爆炸头的女人和戴眼镜的小孩子们充满渴望地望着图片外的世界。他们眼中的家园似乎还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的金边还是东南亚最美丽的城市。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开始到影印店里寻找失散的亲属。女人们哭喊着:“那是我妈妈!我都没有她的照片!”她们将那薄薄的A4纸按在胸前,哭泣着。纸张被眼泪弄得褶皱、潮湿,看上去就好像上面的人脸也在哭泣。
每天早晨都会有大批人聚集在店外,等候着最新一批面容。绝望不已的店主只得宣布,每天早上收集的照片都将被直接寄往一家名为《真相》的历史杂志社。
一天早晨,房主在开门时发现影印店的大门被卡住了。他只得绕到房子的另一边,把百叶窗卸了下来。
店里堆满了新打印的图片,从地板一直堆到房顶。房主抽出一张图片,看到他自己正躺在地上,脑壳被锄头砸了一个洞。所有的图片上都是这同一个画面。
店主埋掉了复印机,尽快将房子卖了出去。新的买主喜欢这房子闹鬼的名声;这能让闲人们离得远远儿的。“空房待售”的牌子一直挂在二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房子卖给了另一个鬼魂。
这是一个完全不真实的故事,然而里面的人物却是真实存在的。
波尔布特的唯一后代是个女孩儿,生于1986年,名字叫希丝。2004年的时候,她正好十八岁。
希丝喜欢空调和豪华车。
她的头发都编成了一缕一缕的小辫,一边的眉骨上还穿刺了钉饰。她的牛仔裤精巧贴身,上面有刺绣的图案,粉红色的T恤上印着大写的英文:小心怪客,粉红娇娃。
希丝就像泰国电视上的女模特儿一样:散发着光泽的嘴唇,丝绸般的秀发,还有九条帮助她避免种种不愉快的基本原则:
1. 永远不要思考政治、不要回忆过去。
2. 无视鬼魂,他们伤不了你。
3. 别去学校,雇佣家庭教师。别做家庭作业,那玩意儿烦人。
4. 开车只开奔驰、宝马。
5. 避开衣着光鲜的柬埔寨男孩儿。他们是新政权25万军官的后代。他们的行为不受法律管辖。
6. 避开有啤酒肚的男人。他们吃得太好,绝大多数是腐败分子。
7. 避开骑本田和丰田摩托的家伙。
8. 不接电话,不回信。
9. 不交朋友。
本来还有第十条,但那条就尽在不言中了。
腐烂的果壳和黑色的泥浆从来都不会弄脏希丝那设计师设计的运动鞋。残疾的乞丐也从来不会向她要求施舍。她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多少差别。
希丝的司机每天都会载她去新建的索里亚商场。那里几乎是她唯一会去的地方。索里亚商场的大楼通体银白,上面盖着圆形的玻璃屋顶。
希丝更喜欢大楼位于第124大街的入口。站在那绿色的遮阳篷下,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翡翠作的。一进门就是凉爽的珠宝大厅,大厅的地面上铺着洁净光亮、黑白相间的地砖。每个柜台上都挂满了闪闪发亮的项链和耳环。
希丝喜欢闪闪发亮而又没有纪念意义的小东西,她讨厌政治,拒绝听新闻。波尔布特的漂亮女儿希望现政权的领导们能够表现的正派些,就向她的父亲——对她一样。
她还记得父亲温柔的嗓音。她还记得在围场地时候,坐在父亲的膝头,忍受着蚊虫叮咬。关于疟疾的记忆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如今一想起森林,她就会联想到呕吐、高烧和疼痛。阳光透过树叶照耀在身上,这让她想吐;而泥土与落叶的气味则会让她窒息。她从没有去过吴哥窟,她也不读书。
希丝会去购物,她的司机是政府派给的,随身携带着AK-47。而司机的老婆,也是希丝的管家,却一点都不了解希丝。希丝的家里堆满了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像、光亮的红柚木家具、iPod、Xbox还有等离子电视。
请记住,这个故事的每一句都是谎言。波尔布特毫无疑问是一个廉洁奉公的人,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柬埔寨这个国家,不计报酬。不过,希丝每个月都会收到从一个瑞士帐户寄来的大笔津贴。
没有什么能触动希丝,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Hello电话公司的销售员。
柬埔寨读者可能知道,2004年的时候,在索里亚商场根本没有手机店。不过那里有销售Hello电话公司电话卡的圆形柜台:天蓝的底色,橘黄色装饰。我说的商店就和这家差不多。
希丝每天都会去那里买一部新手机,或者换一部。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那儿将她的秀发轻轻抚动到销售员的脸上。
销售员的名字叫达拉,柬埔寨语里,达拉是星星的意思。达拉知道的很多,像是手机的价格、sim卡、最新的可以看视频的手机型号他都清楚。只要是希丝喜欢的铃声他也都可以弄到。
和达拉交谈不会打破她的任何一条原则。达拉不胖,穿得也不好,他只是个安乐成熟的二十四岁年轻人。
一天,达拉咯咯笑着说:“作为朋友我才建议你,你不需要再买新手机了。”
希丝皱了皱眉,“我不喜欢现在这个蓝色的。我想要更女性化一些的手机。不能太花哨,音质也要好。”
“好吧,但你也可以省下这笔钱买几件漂亮衣服。”
波尔布特的漂亮女儿低下头,她知道这样能让她的脖子显得修长而优雅,“喜欢我的衣服吗?”
“干嘛要问我?”
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听听你的意见吧。”
达拉点点头,“看上去很酷。你的姐妹怎么说?”
希丝告诉他她没有家人。“哦。”他马上改换了话题。真是太棒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表现出了他对隐私的注重和他的同情心。
第二天,希丝又回到店里,她觉得玫瑰色的手机太女性化了。达拉放声大笑,眼中闪动着光芒。希丝特意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才去,只是为了能让达拉问这个问题:“你饿了吗?一起吃午饭?”
说“好”的话达拉会不会觉得她太随便?如果说“不”的话,他会不会又觉得她势力?
“只要是在索里亚商场里吃就行。”她说。
她犹豫着要去BBWorld还是Lucky 7。BBWorld的店面很大,离圆形屋顶只有两层。Lucky 7则是Lucky超市的一部分,一家很不错的小店,一小杯麦氏三合一咖啡2.4美元。
他们决定去BBworld。这家店灯火通明,还可以通过洁净的大窗看到外面的整座城市。希丝静静地坐在店里。
除了买东西的时候以外,波尔布特的漂亮女儿话并不多。
也可以这么说,她只想说一件事,而这件事她恰恰不能说。
达拉一直在说话。他谈论着三楼的伙计们如何帮他弄到了原版的“侠盗车手”,他还暗示可以帮希丝在楼下的时装店弄到折扣。
他突然停了下来,“你不用怕我,知道吗。”他用一种长辈的温柔语调说,“我看得出你很有家教。很招人喜欢。挺不错的。”
希丝还是找不到话题好说。她只能点头,心里想着逃跑。
“想不想去K-4看看?”
K-4是一家大型电器商店,里面全是驰名品牌:日立、索尼、松下、飞利浦、天龙。店里的产品贵得离谱,几乎没人在那里买东西,希丝正喜欢这一点。一大群人正站在店外,看着玻璃窗里的家庭娱乐中心,上面正播放着“冰河世纪”的DVD。屏幕上的小动物正在被冰裂缝追着到处跑,画面真美啊!
希丝终于找到了话题,“要是我有一台那东西,我肯定天天都待在家里。”
达拉看着她的侧脸,笑了笑。
第二天,希丝又去问达拉,她所有的手机都太大,有没有那种能像珠宝一样挂在脖子上的?
这次他们去了Lucky 7,然后又去了露华浓化妆品的柜台,看着露华浓的美容专家为男孩子们打理头发。
达拉又告诉了她一些自己的情况。他的父亲死于战争,全家人现在住在乡下。听到这些,希丝忽然觉得她的可口可乐变成了抗疟疾药物的味道。
“但是……你并不想住在乡下,是吧?”她问。
“嗯,我得在金边赚钱。不过我的家人都很喜欢乡下的生活。他们都是正派人。”他笑了笑,表情有些尴尬。
他们会养一堆母鸡,表兄妹们会从椰子树上摇椰果下来吃。他们家的四周全是树林,一个商店也没有,到处都是泥土的气味。
希丝根本没办法喝完她的饮料。她叹了口气,唐突地说:“对不起,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不过我得走了。”之后就像一大块蜜糖一样滑下座位溜了出来。
漫无目的地走在珠宝大厅里,希丝才想到,达拉可能会以为她不喜欢他。
这让她觉得眼眶里一阵刺痛。
第二天,她又去了店里,根本没有费心装作要买手机。她告诉达拉,那天走得突然是因为她忽然想起和发型师有个约会。
达拉说可以看得出她在头发上花了不少精力。随后,他约她晚上一起看电影。
希丝在K-4购物了一整天。
他们在六点见面。达拉考虑得很周到,他根本没提要看恐怖片。他说很想看“水牛女孩儿的捉迷藏”—— 一部讲述农场里乡下女孩儿的故事片。希丝则语气强烈地说,她更喜欢恐怖片。
电影院就开在索里亚的顶楼,绿色的栏杆扶手上满是划痕,人为什么会喜欢破坏崭新而美好的东西呢?希丝挽着达拉的手臂,知道他们现在算是男女朋友了。
“终于啊。”达拉说。
“终于什么?”
“你终于出手了。”
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属于别人的公寓。西侧河边的房子有一个巨大的天台。女人们聚集在那里说着闲话,孩子们在上面互相扔着凉鞋,追逐着。希丝被这远距离的观察给迷住了。
“我喜欢看孩子们玩儿。”
他们看了一部泰国产的电影,里面有个脸会变蓝、会吃人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很讨厌,但没有配音显得那么吓人。电影里的角色看上去都着了魔,那些泰国演员好像被死去的柬埔寨鬼魂给上身了似的。
希丝一觉得害怕就会咯咯地笑。
她边笑边觉得害怕。达拉以为她在笑这部电影有多蠢,他觉得能有这种智慧很迷人。随后,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希丝则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害怕。在黑暗中,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完后,他们来到街上,夜里的空气还是那么燥热,第142大街上漂浮着一股排水沟的味道。希丝踮着脚尖走在油污和鱼骨头的空隙上。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达拉说。
“我的司机可以带我们一起走。”希丝不耐烦地打开手机。
一辆黑色奔驰碾过一个破饮料瓶,停在她的身旁。车里的座椅装饰着深色皮革,司机带着枪。
达拉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你……你老爸到底是什么人?”
“他死了。”
达拉摇摇头,“他是什么人?”
通常情况下希丝都用母姓,但这并不能回答达拉的问题。她慌乱地想要想出个能成为她父亲的人。但她认识的人年龄都不对。她记起了一个死去的政客,于是惊慌失措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我父亲是科尔•维拉布斯。”她的发音对吗?“请不要告诉别人。”
达拉闭上眼睛,“我们——我的家人,我父亲——我们一直在为KPLA而斗争。”
希丝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问什么是KPLA。
科尔•维拉布斯在内战中领导着这个派系,对抗红色高棉,对抗越南人,反对国王,也反对腐败。他想为柬埔寨找到一条出路。科尔•维拉布斯是一个从不说谎、从不受贿的柬埔寨领导人。
记住,这个故事不是真的。
达拉后退了几步,“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做了。我只是个乡下人,真的。”
“这没关系。”
达拉闭上眼睛,“我不能期望科尔•维拉布斯的女儿能对我怎么样。”
老天啊,她不需要再遇到什么麻烦了,“求你了!”
达拉叹了口气,“好吧。我说过会送你安全回家。我不会食言。”他们坐上了奔驰,他不住地抚摸着皮革坐垫。
下车后,达拉抬头仰望那座建筑,“你住几楼啊?”
“整栋楼都是我的。”
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我的司机会送你回去。”希丝说。车开走了,她仍然站在关闭的车库门前,孤独地挥着手。
希丝感到一阵恐慌,科尔•维拉布斯是谁啊?她上网谷歌了一下。阅读那些关于战争的资料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同派别的名称不断地冲进她的脑海:ANS、NADK、KPR、KPNLF……
希丝很快就看完了所需的内容。她打印了一张科尔•维拉布斯的照片,决定裱起来挂在墙上,以防哪天达拉前来拜访。
科尔•维拉布斯的脸圆圆的,有着慈父一般的微笑。他的眼角有些下垂,眼神里充满了慈祥。他死于一次汽车炸弹袭击。
整整一晚,希丝都听到低语声。
早上,打印机的出纸口里多了一张什么人的图片。
一个长脸、兔牙的女人的黑白照。希丝注意到这个女人的装扮已经过时了。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卷曲在一起。她应该将头发拉直,然后再染上些好看的颜色。那女人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
“没什么了不起。”希丝说着,将照片放回了打印机。她要去见达拉,马上就去。
达拉带着两个黑眼圈,工作服也皱巴巴的。
“买空了整个商店!”达拉疯狂的看着她,“K-4的伙计刚告诉我,有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儿昨天买了两台家庭影院。她说要在沙龙里摆一台,天台上再摆一台。她一次付清所有款项后让人将东西运了回去。”
希丝叹了口气,“我会退回一台的。”希望这样听上去会显得比较节约,“看上去金属感太重了,和我的窗帘不相衬。”
一阵沉默。
“她还花一千五百美元买了条机器狗。”
希丝更希望达拉不知道那条狗。那只是个愚蠢的玩具而已;看到账单前她都没想过会花这么多钱。“他们不应该随便将客户的私事告诉别人,否则很快他们就不会有客户了。”
达拉看着她,好像在想:这可不是个甜美可人的姑娘。
“我昨晚很开心。”希丝的声音尖厉的就像高空漂浮的云朵。
“我也是。”
“我们不告诉别人我家里的事,对吗?”希丝很怕会失去他。
“嗯,但是希丝,我们的关系——你家,我家,我们不平等的厉害。”
“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你对我说慌了。你并不是没有家人,你还有很多有名的叔叔。”
她确实有很出名的叔叔——英萨利叔叔、乔森潘叔叔、塔莫叔叔,波尔布特的朋党们都是她的叔叔。
“我和他们并不熟。”她说,这也是真话。
如果不能继续在索里亚购物,她还能做什么?没有了达拉她又该怎么办?
希丝祈求着,“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有时候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活人,我就像一块虚无的空间。”
达拉看上去忽然变得刻薄了。他沉下脸,“你只是一张信用卡。” 随后,他说:“抱歉,这么说太无情了。你还很年轻,我又比你年长,和你在一起时我应该更注意一些。”
希丝绝望了,“我有很多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
他在商店工作,还给失去了父亲的家里寄钱,他当然需要钱了!
希丝心胸不宽阔,脑子却很好使。她知道她必须做得漂亮,就像摘一朵花儿,搞不好就会毁了那绽放的形状。“我们……我们去看电影吧?”
毕竟,她长得漂亮,又有家教,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她那小小的心脏一阵抽痛。
这次看的是一部60年代老电影的重拍版,现在的电影不是午夜幽魂就是缅怀过去。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拍摄一部关于柬埔寨未来的电影?希丝想道。这部电影的故事来自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年轻的僧侣爱上了富家的小姐,小姐的母亲反对这桩姻缘。最后两个人双双自杀,并给他们的村庄带来了诅咒。希丝从头到尾都板着脸,我可不想当浪漫传说里死掉的女主角儿。
达拉再一次提出要送她回家,这时希丝才发现他骑的是一辆本田摩托。他骄傲地向她展示那闪闪发亮的车身。希丝缩在角落里,她已经提议过要给他钱,再次显摆自己的车可能会让达拉觉得受到了羞辱。
没办法,她只好打破了第七条基本原则。
达拉将她的包放好,他们一路“飞”过夜晚的街道,飞过街头的乞丐、妓女,还有下班回家步伐疲倦的人们。那时已近年末,忽然下起了雨。
冷风擦过面庞,冰冷的雨滴挂在睫毛上,希丝喜欢这种感觉。
她记起自己五岁的时候在森林的雨季里跳舞。她抱住达拉的腰,好坐的更稳些,忽然间却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紧紧贴在了达拉的背上。她害怕地笑了出来,不是怕这雨,而是怕她现在的感受。
达拉在家门口放她下车。房子里一片黑暗,除了那打印机上闪烁的绿灯。出纸口又多了两张图片。其中一张是个小男孩儿,手里拿着一张奖状。另一张上是个面容严肃,看上去很有智慧的老人,脸颊上的肌肉随着他那讽刺而又有些苦涩的微笑而隆起。他们都直直盯着她。
他们知道我是谁。
在上楼去卧室的时候,希丝听到了啜泣声,声音很遥远,似乎是从隔壁的门里传出来的。她扶着楼梯边的墙壁,墙壁在微微震动,和着那哭泣的节奏。
回到卧室,她从一堆iPod中拽出了一个,听了一会儿摇滚乐团“System of a Down”的歌曲,声音开到最大,这能帮助她入睡。新金属风格的吉他演奏感觉就像她自己的心在咆哮。
一直到早上天大亮,希丝才被好几层楼下的敲门声弄醒。她听到了管家乔兰妮的应答和开门的声音。她犹豫着该穿哪件牛仔裤、哪件上衣。下楼时希丝才发现,她的女仆和和司机正在和达拉有说有笑地喝着茶。
达拉似乎能驱散幽灵,他就像一缕阳光。
“嗨。”他说,“我今天放假。我们可以骑摩托去乡下。”
为什么要去乡下?就不能在索里亚待一天吗?不行,达拉说。金边还有好多地方可去。
他带着她,在小巷子里穿梭。这座城市怎么这么破?怎么会这么脏?
他们去了一家唱片公司开的CD店。达拉了解现在最流行什么音乐,这些音乐绝大部分都受到了新近回国的柬埔寨裔美国人的影响:Sdey、金边坏男孩儿组合还有高棉小子都是如此。
希丝买了二十张CD。
他们又去了国立博物馆,看了国王嘉亚娃曼七世 那佛祖般慈祥的头像。达拉想都没想就蹲下身,双手扶着头像祈祷了起来。他们在一家法国餐馆吃了烛光晚餐,这就像音乐电视上的画面,男孩儿、女孩儿还有女孩儿的钱一起出去约会。他们还去看了大剧院的演出,有一支舞十分好看,四十年代法国老电影的配乐,加上传统高棉编舞。
希丝回到家,她的心在不停地歌唱,达拉、达拉、达拉。
卧室里的一部手机响了起来。显示屏上显示“未知来电”,没有名字也没有号码,这个人不在希丝的通讯录里。
她关掉了手机,可是手机还在响。这时她才觉得有事情发生了。
希丝把手机压在一间副卧室的枕头下,又在上面压了一个枕头,然后关上门。
她的二十四个手机都开始响了,衣柜里、卧室里、天台上、床上的一只鞋里,还有好多她已经忘记放过手机的地方,到处都是铃声。
“我很坚定!”她向鬼魂吼着,“你吓不倒我。”
她关掉iPod,终于睡了过去。
天一亮,她就摇醒了司机。
“快,我们去索里亚。”
司机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然后才记起要微笑着低头表示尊敬。
随后,希丝一脸阴沉的出现在车库门口,手里提着个黑色垃圾袋,里面装着她的全部二十四个手机。
时间还早,索里亚还没有开门。他们开着车在街上闲绕,阳光倾泻而下。在街上,有人正像骡子一样使劲推着手推车,还有人抱着成堆的带子走进老旧的中央商场。老商场的穹顶上装饰着呕吐物颜色的法国风格画像,希丝从来都不去那儿买东西。
“也许你该去看看你母亲。”司机说。“要知道,她很爱你。有麻烦的时候就该去找家里人。”
她的母亲住在泰国,他们一直没有联系。母亲的家族总是不断地要求这要求那:钱、介绍信或者是工作。希丝不和他们联系。
“我的家人就是麻烦。”
司机闭上了嘴,专心开车。
索里亚终于开了门。希丝径直走进达拉的店铺,将手机一股脑的倒在柜台上,“这些可以退货吗?”
“我们只提供换机服务。可以以旧换新。”达拉看上去很周到,“别担心,就放在这。我去找旧货市场的伙计把它们卖掉。明天就把钱给你。”他赞赏地笑着,“这样才比较合理。”
达拉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可以录像也可以接收电子邮件的手机,“这是目前最新的型号,拿着吧。”
达拉真的很胜任他的工作,希丝很想把他当作枕头,躺在他的身上,不再离开。她在店里待了一整天,看他工作。楼上游戏店的伙计跑下来问:“哪个漂亮妞是谁?”
达拉骄傲地回答:“我女朋友。”
达拉骑摩托送她回家,在门口,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想走。”希丝将手指按在他那淘气的嘴唇上,满心欢喜,然后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进了屋。
刚走到一楼车库,希丝就听到像是老鼠跑动的声音。手袋里的手机也响了。这些都是什么人?干吗追着她不放?他们不都已经死了吗?她攥着手机,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希丝静静地等着,手机里传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在刮风。
一个小孩儿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话断断续续,似乎正在哭泣,“他们把我的拇指绑在一起。”
希丝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我好害怕!”
“打电话给别人。给你家人打电话。”
“我家里人都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叫……”
希丝按下挂机键。她打开奔驰的后备箱,将手机扔了进去。接到鬼魂的电话,一点都……不现代。无线通信网都闹鬼,柬埔寨还怎么能成为先进国家?
她气冲冲地走进沙龙室,桌子上价值一千五百美元的机器狗正从包装盒里探出头望着她。希丝步履沉重地走上天台,想在那里睡觉,尽可能远离屋里的一切。
一阵巨大的声响将她从黑暗中惊醒,声音来自楼下。
声音象是金属发出的,又有些空洞,就像有人被锁在了车里。希丝打开iPod。不知怎么回事,音乐也变得不连贯了。她又摸了半天,拽出一个Xen,里面的音乐同样不连贯,曲子中不断地冒出某个演讲的片断。
外面有东西被撕裂的声音?她扯下耳机,听到什么东西正在上楼梯。
声音听上去很轻,就像是个瘸腿的人在晃悠,她想到了残疾儿童。希丝的周围被冰霜织了一层厚厚的幕布,她动不了了。
机器狗呼哧呼哧地爬上天台。它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装着摄像机的鼻子直指着希丝,好看清楚她,没用处的假眼中放射出樱桃般的红光。
机器狗说话了,语气热情而友好,“我叫法拉。我想给妹妹买点药,他们就把我杀了。”
希丝想说“走开”,但是她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狗将头歪向一边,“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死了。对于那些没有人哀悼的人,你会怎么做?”
希丝嘴里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仿佛看到一股冷气扩散在四周。
“没人请我们参加宴席。”那只狗说。
希丝惊恐地咯咯笑着,“我什么都不会做!”她猛烈地摇着头。
“你在笑?”狗蜷起身跳上希丝的吊床。它转过身,抬起尾巴,在希丝身旁拉下一坨货真价实的狗屎。狗屎里依稀露出一些棕色的短发,仔细看是一块头皮,还有一排人类的白牙正在狗屎堆上微笑。
希丝尖叫着滚下吊床,机器狗也掉了下来,狗鼻子正对着她。机器狗开始演唱一首很老的民谣,是首关于鸟的儿歌。
有东西正从在从楼梯间上来,希丝浑身发抖,蜷缩在地上,不能移动。狗还在唱着那首歌,声音高昂、甜美。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了楼梯间的尽头,希丝咽下口水,吞下已到嘴边的咯咯声,努力着想要说话。
“车里有很大的声音,但是车上没人。”司机说。
希丝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一口气,“鬼魂又回来了。”她跺着脚,“我们现在就走。给希尔顿酒店打电话,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空房。”
她一脚将机器狗踢下楼梯,“我们搬家!”
所有人都坐在车上,浑身发抖。房子又一次被留给了鬼魂。一路上手机都在后备箱里响个不停。
新建的希尔顿酒店(现实中并不存在)坐落在河边,就在宗教事务部的附近。整座楼高大简朴,里面有水晶吊灯、喷泉还有小树林,电梯的把手也是黄铜的。
半夜里只有新婚套房还有空,旁边附带的父母用客房正好给司机和管家住。二十一楼的夜景闪烁着点点灯光,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安静,离现实中的柬埔寨那么的远。
一切正常,暂时如此。
每天早上,希丝和达拉都会去看电影,或者去餐馆。他们一起购物时,她会递给他一点钱,让他去买件不错的外套。坐在Lucky 7里,隔着一个汉堡,达拉说:“我告诉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儿。”
希丝笑着想到:我打赌你告诉了她我很有钱。
“我决定就住在希尔顿了。”她说。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住在希尔顿。一个甜美的微笑就可以暗示这一信息。
雨季结束了。最后的一阵季风带来了灰暗的云朵,最上面还装饰着点点白色,看上去就像一排将碎的巨浪。
干冷的空气就要来了。
下班后,达拉说服希丝一起去皇宫前的河边散步。他走进洗手间,换上了新买的奢华外套。希丝想道:他已经开始想象着和这些钱一起生活的情景了。
他们走在河边,暴露在人前,希丝的心里在暗暗发抖。到处都是十多岁的男孩子。有些穿着破烂,看上去还令人安心。但有些孩子的穿着实在是太好了,具有豁免权的后代,什么都可以干。希丝转过身,避免看到这些人。但是穿着新衣服的达拉看上去就像他们当中的一员,将军的后代们甚至带着探寻的目光对他点头招呼,可能还在心里好奇这到底是谁。
皇宫前的水面上搭着一个大帐篷。旁边演奏管弦乐,附近还有传统节目表演。几百人正聚集在一个小小的佛寺前。达拉拍了拍希丝的手臂,他们站了起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们正拿着成捆的荷花和熏香,在寺外祈祷,他们将荷花与香扔进寺里。僧侣们则迅速地用铲子将香和荷花铲到寺院后的空地上。
穿着T恤和短裤,浑身污垢的孩子们正等在那儿,他们要从开败的花朵、闷烧着的熏香和破旧的椰壳儿中拣出有用的东西。
希丝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你真是天真无邪啊。”达拉咯咯笑着摇了摇头。傍晚的天空在一片深蓝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希丝想了好多,她不想回酒店,唯一能让她觉得开心的地方,就是有达拉在的地方。在这思绪的周围还缠绕着其他阴暗纠结的想法。
达拉充满爱意地建议他们应该结婚。
希丝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不,绝对不行。”她马上回答,“你怎么能这么问?你都没有征求过其他人的意见!你和家里人说过我吗?你的家里人有调查过我的背景吗?”
这倒是她最想知道的。
达拉摇摇头,“我对他们说你是个孤儿,不过他们并不介意这个。我们都是正派人。只要我开心他们就会开心。”
“他们不会开心的!一定得走过这道程序才行。”
希丝一脸怒容。她忽然发现可以冒一个险,“至少也要占卜一下。他们都是聪明人,我可以帮忙。告诉我他们信任的占卜师的名字?”
达拉害羞地笑道,“我们没钱。”
“我给他们钱,你可以告诉他们是你出的。”
达拉在她的脸上搜寻着什么,“我不想这样。”
“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段婚姻是否会幸福美满?还有你那可怜的母亲,你怎么能不给她任何信息就让她做决定?去问你的家人要他们信任的专家的名字,我付钱,我自己会去找洪森首相的占卜师,到时候我们比对结果。”
就这样,她又一次的确保了她的财产和地位。
在老套的浪漫爱情故事里,父母会不同意这段婚姻,占卜师会说这段姻缘将带来凶兆。希丝可是一点也不相信浪漫爱情故事。
她付给家庭占卜师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汽车、农场——相应地,她要求占卜师提供她想要的结果。所有占卜师都认为这段姻缘十分的吉祥。
然后,希丝约见了首相的占卜师。
洪森首相的占卜师是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女人。她留着长长的指甲,保养得很好,上面还涂着白色的指甲油。
她是那种会让其他鬼魂上身的灵媒。她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希丝,就像一条鱼。她的两只手搭在一起。互相问候之后,她说:“我只收美元。两万五千。我得给儿子买套公寓。”
“你的费用很高。”希丝说。
“这不是什么费用,是给你你所需答案的酬劳。咨询费另收两万五千美元。”
他们商谈着,希丝喜欢这个占卜师的行事风格。这坚定了希丝的每一条生活理念。
咨询费最终降低了一些,但酬劳坚决不降。
“先付款。”占卜师说。她不收支票,但像最好的宾馆一样接受信用卡。希丝刷了她的瑞士信用卡。那张卡具有无限信用,以便她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出国。
占卜师说,“我会告诉男孩儿家这段婚姻将十分美满。”
希丝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有说过任何关于男孩儿、他的父母或者这段婚姻的话。
占卜师笑了笑,“我知道你并不关心你真正的运气。不过我也很好心,我会免费告诉你,这段婚姻确实是受到保佑的。不用行贿,其他的占卜师也会这么说。”
占卜师的眼中闪烁着恼人的光芒,“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用给他们农场,也不用多付给我两万五千。”
她看着自己完美的指甲,“你会很幸福,但要等到你的生活被完全颠覆之后。”
希丝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应该很愤怒,但是她感觉到自己在笑。为什么?
干嘛要为这老巫婆浪费礼节呢?希丝没说再见就走了出去。
“哦,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占卜师说。
希丝转过身。
“敌人——”占卜师又说,“——也可以变成朋友。”
希丝叹了口气,“你在说什么啊?”
占卜师甜甜地笑着,就像一只等着猎物上钩的猫科动物,“你父亲杀掉的那一百万人。”
希丝全身僵硬,“不到一百万。”她说,“250人到50万之间。”
“够多了。”占卜师笑道,“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笑容凝固了一会儿,“我会告诉首相你来过了。”
希丝貌似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自己告诉他。”然后逃也似的跑上了车。
那天晚上,希丝看着楼下地面上那钻石似的灯火,然后躺上大床,打开了iPod。
有人在耳机里对着她吼叫。希丝扯下耳机,奔到窗边。窗户打不开。她不断的摇着窗户,扭动着把手,直到窗户不情愿的开了一道缝。她一把将iPod从二十一楼的窗户扔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希丝在电视的声音中醒来。她打开两道门,在沙龙室看到了紧紧靠在墙上的乔兰妮。
“电视……”乔兰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司机站在打包好的行李袋前,满脸的悲伤,就像一只尽职的警犬。
宽荧幕电视上的图像好像是一个音乐电视。只不过音乐很老式。音乐电视里为什么会有饥饿的人在啃田里的烂玉米?他边吃边紧张的观察着四周。背景音乐就是机器狗在天台唱的那首。那个瘦骨嶙峋的人看着希丝,吐出了大口的玉米糊。
“全是这种东西。”司机说,“我把电源都拔了。但是这东西还在放,每个频道都是。”他看上去很可怜,“我老婆想走了。”
希丝觉得有些羞愧。被鬼魂追着,真是又悲惨又肮脏。当然他们会想离开了。
“好的。我叫出租车。”她说。
司机点点头,走到隔壁屋和他的妻子小声交谈着。他们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一遍一遍地向希丝道歉。
门在他们离开后轻轻地关上。
总是这样,希丝想到。不管我去哪里都是这样。和达拉在一起也会一样。
酒店的电话响了。希丝只是让它一直响着。她用毯子盖住了电视,但是那可怕的老歌还是不断地从电视里泄露出来,她坐在床边,目光虚无。
我得离开柬埔寨了。
商场里,达拉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地兴高采烈。占卜师已经宣布了他们的结果。达拉的妈妈也邀请了希丝一起过亡人节。
“我们明天可以坐公车去。”达拉说。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味道会难闻吗?”
“会有空气清新剂的。然后再打车,最后一段就得靠走的了。”达拉忽然笑了起来,“哦,这对你有好处。”
“会有泥土吗?”
“到处都是!穿脏你的耐克鞋对你来说会是一大功德呢。”
至少,那里不会有电视和电话,希丝想道。
两天后,希丝走在一条土路上,弯着腰穿过树丛,她的鞋上全都是尘土。达拉走在她的身后,咯咯的笑着,希丝以为他也觉得害怕。
她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什么东西?”
“山羊。”达拉说,“我妈妈四月份的时候买的,给我的礼物。”
山羊。他们还可以更土吗?希丝从来没有见过山羊。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见到山羊。
达拉解释道,“我把它们卖给穆斯林。这叫多样化农业。”
到处都是树,地上留下的阴影就像一条条的毒蛇。希丝觉得想吐。一只蚊子,她暗暗发誓,只要看到一只蚊子我就要尖叫着逃离这鬼地方。
房子建在歪斜的木支架上,很干净。希丝曾经想象过乡下的情景:一座精美的大宅耸立在地面上,混凝土地基,还有雕刻着图案的山墙。这里的厨房就是一个直接搭在地上的棚屋,没有支架,只有用棕榈叶搭盖的围墙,里面也没有电。屋顶上的电灯连接着一个汽车电池,混凝土的桌子上点着一把长明火以便做饭用。每样东西闻上去都像烧焦的鱼肉。
希丝喜欢这儿。
棚屋里的长明火让蚊子不敢进来。达拉的妈妈,南昆塔夫人微笑着欢迎她进屋。这使得希丝很自然的表现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桌子上有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干虾。
希丝想都没想就坐到了桌边,开始给盐腌虾剥壳儿。
干嘛这么做?
因为我以前在家这么做过。
希丝忽然想起了林子里的围场,父亲睡在一间屋子里,女人们睡另一间。希丝会和厨师聊天,没事做的时候,她也会捡捡菜,或者给虾剥皮。父亲会来吃饭,他就坐在桌子边,而她,小希丝就坐在父亲的膝头。
达拉的哥哥亚斯回来吃午饭。他是个大腹便便的计程车司机,动作就像一个愤怒的老人。拿米饭的时候,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希丝都可以闻到他的腋窝。
“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了。”亚斯对希丝说,“跟错了派别就是这种下场。西哈努克亲王认为我们反对君主制,洪森也觉得我们是敌人。知道就业工程吗?”
不知道。
“那些工作他们从来都不给我们,想当初我们还不如去跟红色高棉!”
过去,希丝想,为什么就不能让过去的事都过去?为什么还要自夸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的战争?
南昆塔夫人友好地笑着回应,“我的大儿子天生就是愤青。”她说,“他的格言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亚斯又开始说了,“他们对波尔布特那个老怪物都比对我们好。不管怎么说,他是大人物。你要是去安隆边,就去看看他的佛塔,居然还有人给他上贡!他们向他乞求中彩票!”
他将他的那顶老式绿色软帽按在头上,“见到你很高兴,希丝。达拉,对你来说希丝太高级了。”不过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做了个鬼脸。亚斯转身离开了,搅乱了身后的气流。
盘子被收到一起,希丝又一次想都没想就将装着盘子的大盆抱起来,向溪边走去。所有人都在倒污水的水坑边休息。
“你不要干活。”达拉的妈妈说,“你是客人。”
“我是在难民营长大的。”希丝说,毕竟,这也是实话。
达拉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脸上夹杂着爱、骄傲和感激,感谢上苍赐给他一个即富有又会干活的老婆。
而这正是希丝所盼望的。她会喜欢这个家庭的。
那天晚些时候,达拉的四个兄弟都带着他们的妻子来到家中,庆祝亡人节的结束。每到这个时候,鬼魂们就可以自由地在地上闲逛。人们在寺庙的地面上洒满大米,算是给死去亲人的食物。有些鬼魂的嘴很小,所以撒播的时候用的是特制的米。
希丝从来没有参加过亡人节的庆祝。她怎么能够去寺庙里为波尔布特撒米?
一大家子人聚集在厨房,聊着天、开着玩笑,对希丝来说这些都显得很陌生。每个人都以他们的家族为荣。让希丝惊奇的是,一个叔叔甚至建议大家都将亡者的名字写下来,然后烧掉,以表达纪念。这习俗和亡人节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却是个不错的主意。因此,所有的家人都写下了他们想到的名字。
希丝坐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
达拉的妈妈问:“就没有你想要写的名字吗?”
“没有。”希丝小声说。她怎么能写下波尔布特?他可能正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如果不是在地狱的话。“没什么好写的。”
达拉搓着她的手,“不,有的,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不,没有。”
达拉以为她不想让大家知道她的父亲就是科尔•维拉布斯。他靠过来,悄悄地说,“我发誓,别人不会看到的。”
希丝颤抖着,她拿着纸,哭了起来。
“哦。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达拉的妈妈同情地说。
希丝写下了科尔•维拉布斯。
达拉将那张纸对折,并对希丝使了个眼色。看?他好像在说。你的秘密很安全。纸被烧掉了。
闪电划过晴空,就像是放下门帘那么快,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现在就下起了雨。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了过来,掀起了一片棕榈墙,拼命地要将雨水带进屋。
全家人推挤着、笑着站起身来将棕榈墙推回原位,全然不顾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膀。
希丝知道,她父亲的敌人已经来到了厨房。
雨过天晴,全家人又笑着坐回到桌边。他们将盘子放到地上,用手将米饭与鱼片包在一起。希丝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等待着灾祸的降临。
科尔•维拉布斯的鬼魂会将波尔布特的女儿怎么样?他会不会掀翻桌子弄她一身食物?他会不会让蚊子将她咬病?他会不会吸走她的好运,毁掉婚礼,让她这些新的家人不和?
或者这个仁慈的鬼魂会希望柬埔寨的孩子们都能逃离他们的过去?
忽然间,希思感觉到一阵平和。阳光与树影对她来说都变成了全新的事物,她的感官开始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工作了。
她闻到了情感的香味,甜蜜而又令人鼓舞。邻居家录音机里的音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阳光也开始对她裸露的皮肤说话。
没有人是邪恶的,阳光说,但人们会欺骗。
欺骗,怎么骗?希丝在心里真诚地问道。
阳光笑了笑,露出了老年人的黄牙。你很清楚怎么骗。
周围的空气带着食物的香气向四周膨胀,树木满意地叹了口气。
生命是真实的。希丝看到米饭散发出的阵阵热气在树枝里卷曲。死亡则是虚假的。
阳光站起身准备走了。他悄悄地说,告诉他吧。
那些话语慢慢消失了。
那天夜里,在屋里的吊床上,希丝猛然坐了起来,清醒到无法再次睡去。她看不到出路,她不能嫁给达拉。她怎么能让他娶一个被百万鬼魂纠缠的人?她怎么能向他解释,她被纠缠是因为她是波尔布特的女儿,她对一切都撒了谎?
鬼魂不会让她结婚的;他们不会让她快乐。波尔布特的女儿能向谁去祈祷?她能向谁乞求指导?
黑夜啊,她轻声对自己说,请为我指明方向吧。
黑暗要比阳光苛刻得多。
能骗就去骗,它说,首先你得骗过自己。
希丝都说过什么谎?她自己很清楚。他的父亲曾是政府首脑,这个政府曾经折磨杀害了成千上万的人,并且让整个国家挨饿。她知道真相。
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
我从来不敢面对。
那么说,事实和我一样黑暗,而你就生活在我的体内,生活在黑暗中。
她读过书——通常只是第一章——之后就会像扔掉烫手的山药一样将书扔到一边。对她来说,书里没有真相。真相的尽头就是孤独、沉闷的成年,还有忏悔。
长大吧。
棕榈墙像等待着的鬼魂一样来回抖动。
坐在回程的公车上,希丝一句话也不说。达拉也沉默无言,耷拉着脑袋。
在空荡荡的旅馆套间里,黑暗一直在等着她。她移走了电话和电视;乔兰妮和司机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第二天,她没有去索里亚。而是去了堆斯陵的种族灭绝博物馆。
一群戴着棒球帽的年轻摩托车手正等在酒店外,希丝看了看,雇了一个面容温和、成熟一些的车手,他的摩托车很破旧,上面满是锈斑。
路上,希丝问他的家庭情况。他一个人住,除了住在磅湛的母亲外,家里也没有其他人。
站在博物馆的门外,他说,“这里曾是我的学校。”
博物馆一侧的房子里全是带着手铐的铁床,地板上满是污迹。墙上挂着照片,照片里的尸体在那些床上扭曲着,就是他们在解放日那天被发现时的样子。一张照片上还有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好像是有人匆忙离开时推倒在地上的。
希丝走了出来,看着街对面漂亮的房子。那是座白色的楼房,就像她自己的那座一样,高大的支柱,开阔的天台,一个现代女孩儿的房子。他们从天台往外看的时候会怎么想?他们怎么能住得下去?
草坪被照管得很好,鸟儿卖力地叫着。人们正在给监狱的窗栏刷上蓝灰相间的新漆。
中部的房间里放满了照片,都是脸部特写。他们从照片里望着他,就像打印机里的图片一样。其中有没有一样的照片呢?
“他们都是谁?”她发现自己正在问一个柬埔寨游客。
“就是他们自己。”那个女人回答,“失宠的红色高棉干部会被送到这里。他们不会受到一般柬埔寨人所受的那种折磨。”
其中一些照片上是年轻帅气的男性,另一些则是孩子和威严的老妇人。
那个柬埔寨妇女和她一起走着。同伴?她知道希丝是谁吗?“他们不会简单的将干部们杀死。整个家庭都会被送过来,包括孩子、祖母。每周在不同的日子杀死他们的妻子或者一个孩子。”
一个男人正天真地对着照片外微笑,就像载她过来的那个车手一样。他直视着折磨他的那些人,似乎在希望他们能有仁慈之心。
照片里的人动了,他似乎笑得更厉害,就要张嘴说话了。
希丝移开目光,下一张照片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达拉,她的达拉,穿着黑衣戴着黑帽。她喘息着回过头,看着那位妇女。那妇人皱着眉,庄重地点点头,她也是鬼魂吗?
希丝头晕目眩地走到外面,不知道她还能忍受多久。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她想要吐,于是她转过身,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了。
然后她走向摩托车手,坐进车篷。她感到愤怒,为什么政府要保留这个地方?为什么游客们把这里当成旅游胜地?她对一切都感到愤怒。
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不是!
车手骑上摩托,希丝问:你的家人都怎么了?这个问题很残酷。他做出一副愉快微笑的样子。他的父亲开一家小商店;他们逃到乡下,再也没有回来。他和哥哥住在难民营的棚屋里,在泰国。后来他们回来打越南人,他的哥哥被杀了。
她本想对车手说,送我回酒店。但她觉得羞耻。为什么?她到底要逃多远?
她让他载她回那所老房子,莫尼旺大道上的老房子。
摩托车穿过一条条小巷,躲避着行人和地上的沟壑。希丝对自己的父亲感到一阵狂怒。他怎么敢把她卷进这种事情?希丝的生活圈子很小,她也没有什么参照物,于是她想道:这就好比有人给我染发后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就好像我打了耳洞后耳朵发炎坏掉了。
她记起自己从来都没有怜悯过父亲。他被审判的时候希丝只有十二岁,那时候父亲又老又病,却还拄着一根拐棍演戏。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在演戏。希丝还记得自己当初尴尬地翻着眼珠的样子。哦,他在一屋子崇拜他的学生面前很惬意。他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他们都觉得他是一个启示。他听上去很可信,他的声音轻柔、仁慈、虚伪,就好像是在做电影配音。他让希丝引用外国思想家的话语,却又为了消除外国势力的影响而杀了几千人。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你上辈子一定不是我的父亲,下辈子也不会是!我彻底拒绝你。我永远不会烧写有你名字的纸。你就每年饿着肚子从地狱出来游荡吧。我会为你祈祷,祈祷你永远待在地狱。
我不是你的女儿!
如果你欺骗,我就要说实话。
在傍晚的阳光下,她的老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废宅。希丝在门口转过身,塞给摩托车手一大把美元。她没办法思考,她甚至不能看清东西,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进屋后,她故作镇静地将泰迪熊的背包扔在一边,径直上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那只机器狗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她曾经打坏了它的后腿,将它踢下楼梯。机器狗一跛一跛地走着,像一条真狗一样呜咽着,然后将头伸过去让她抚摸。
希丝松了一口气,打印机的出纸口里只有一张图片。
科尔•维拉布斯,中年、英俊、疲倦而又睿智,他正看着她,眼中放射出怜悯与仁慈的光芒。
电话铃声响了。
“说吧。”她告诉鬼魂。
希丝拿起电话,等待着。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叫尹波拉。”他的声音像深水里的气泡一样冒了出来。
打印机的指示灯又开始闪动,一张照片滑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学生正在家庭聚会上,他看着希丝,表情很愉快。这学生剪了个锅盖头,穿着满是斑点的T恤。
“这就是我。”电话里的声音说,“我会踢足球。”
希丝咳嗽了一声,“你想要我怎么样?”
“写下我的名字。”鬼魂说。
“请别挂。”希丝语调恍惚地说。她摸出一支笔,然后在照片的背面写上尹波拉,足球队员。他看上去笑得很甜。“没有人为你哀悼。”希丝明白了过来。
“我们都没有活着的亲人为我们哀悼。”鬼魂说。
电话那边传来吓人的声音,就像是几千人在同时发出哀号。
希丝不情愿地挂了电话。她的心怦怦直跳。想了一会儿后,她将最后剩下的一点打印纸都放到了打印机里。打印机马上打印出更多的照片,电话又响了。
希丝走出门外,看到那个摩托车手还在耐心地等着她。希丝让他再去买两袋打印纸,还有笔、写字纸和火柴。车手鞠了一躬,然后又微笑着鞠了一躬,很高兴又有了一单生意。
希丝回到房内,她和死人谈话,找到对应的照片,然后记下他们的名字。一个女人正在哀悼她的孩子。希丝找到了他们的照片,然后让他们能够团聚,父亲、母亲、三个孩子、叔叔、婶婶、表兄妹还有祖父母,她将照片一起贴在墙上,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她开始将其他家庭的照片也钉在了墙上。
有人在外面敲门,摩托车手正站在门口,抱着大堆的纸和笔,“我还给你带了点汤。”肉汤装在干净的袋子里,里面还有大米和对虾。希丝说了声谢谢,付给了他一大笔钱。车手则对着希丝不停地鞠躬。
整个下午,新的照片不停地被打印出来。电话铃响,名字被记录下来,一直到天黑,希丝那不习惯写字的手感到阵阵发疼。
门铃又响了,摩托车手站在门口,“小姐,打扰一下。已经很晚了,我有点担心你。需要给你带饭吗?”
希丝笑了笑。他那关心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妈妈一样。他们很擅长于和你建立关系,直到你再也离不开他们。要是在过去,希丝一定会说几句粗话将他打发走。现在,她只是命令他去买饭。
然后继续写。
那个车手回来的时候显得很开心,“我还给你买了点水果,小姐。”他说,然后又害羞地加了一句,“这个不用付给我钱。”
希丝感到一阵颤抖,好像她正坐在摩托上一样,她听到自己说,“近来,吃点东西吧。”
车手感激地走进来,他一进屋,电话马上就不响了。
他们坐在地上,男孩儿环视四周,看着墙上的照片。
“这些都是你的家人?”他问。
希丝轻声说,“不是。这些都是无人哀悼的鬼魂。”
“他们为什么找你?”男孩儿很好奇。
“因为我父亲是波尔布特。”希丝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
“哦。”男孩儿咽下一口食物,转过头,“那一定很糟糕。所有人都恨你。”
希丝早就注意到,不管她坐在哪里,照片上的眼睛都会盯着她,“我什么也没做。”
“现在不就做了吗?”车手说。他点点头,站起身,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有了钱又吃得饱,生活真是美好啊,“如果需要我,小姐,我就在外面。”
照片一张接一张,名字一个接一个。
尤•阿卡利亚:舞蹈演员
普恩•蔡唐:学校主管
萨•科希达:7岁,死于“肿胀病”
萨•玛卡拉:孩子的母亲,护士
纳斯•米塔菲:公务员,农民出身
楚•莫尼拉:工程师的妻子
尹•苏昆西:红色高棉公社领导
希丝看着这些面孔,忽然想到,达拉,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达拉。
城市已经寂静了下来,希丝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晚了。也许她该去看看摩托车手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他还等在外面。
“没关系的。你回去吧。你住哪儿?”
车手愉快地指了指北边,“就在莫尼旺大道,和你一样。”他咧着嘴,笑话自己这个荒唐的比较。
希丝忽然又有了个主意。她说:“明天你能不能早点来?带一桌酒席?鱼、米饭、蔬菜还有肉:咖喱的、炒的、烧烤的都要。”她又付给那男孩儿一大笔钱,并且终于问了男孩儿的名字。他的名字在柬埔寨语里的意思是“金色的”。
“晚安,萨凡。”
那晚剩下的时间,希丝就像热线电话的前台服务员一样有效率地工作着。这就像是节日宴席前的大扫除,她想。死者的声音听上去更普通、更让人习惯了。人们为什么会害怕死人呢?死人又不能伤害你。他们只是和你一样,想要得到公正。
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一直贴到楼梯口,贴到车库,又贴到厨房,每张都写上了名字。希丝找出了乔兰妮的彩色丝线,将不同的家庭成员连成一张张家谱。
她一直在写,直到电灯的光线变得失去了颜色,就像她的头痛一样。“各位,我想去睡觉了?”她征求鬼魂们的意见。电话安静了下来。希丝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睡着了。
她晕晕糊糊地醒了回过来,还坐在地上。阳光溢满了房间。照片上的人脸不再显得肿胀或者带着伤。他们的表情既不像是责难也不像是哀伤。他们微笑着看着她。她是他们的朋友。
伴随着一声呻吟,打印机又开始了工作;电话也又响了起来。这时门铃也响了,萨凡正站在门口,摩托车后座上摞了一大摞饭盒。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蓝衬衣,鳄鱼牌衬衣的廉价仿制品。衣服的袖子上打着补丁。他只有这一件衬衣,希丝明白了过来。她想象着萨凡每天晚上在池塘边洗这件衣服的情景。
希丝和萨凡将桌子移到向阳的窗户前。她第一次拿出了她那贵重的桌布和铜制餐盘。食物被倒在盘子里摆在桌上,就像是新年的宴席。萨凡又买了好多纸和笔。他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我可以帮忙,小姐。”
萨凡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国家,他也已经超过了上学的年龄。他的字体很老式,但很漂亮。他和希丝两个人一起写下死者的名字,然后将他们烧掉。
“我想把我家人的名字也写下来。”他轻轻的哭泣着将那些名字点燃。
一阵香气扑来,空气里充满了呼吸的声音。纸张的碎片随着微风摆动。灰烬很快就装满了一盆。但即使是忙了一整天,希思和摩托车手也只完成了对一半死者的悼念。
“晚安,萨凡。”
“你今天做了很多功德。”萨凡礼貌地回应。
我没有什么功德。希丝想。
萨凡离开后,打印机和电话又开始工作了。希丝忙了一整晚,最后因为两大袋打印纸都用光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最后打印出来的一张图片是科尔•维拉布斯。
达拉,明天去找达拉。希丝不断地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早,希丝就给达拉打电话,“我们午饭的时候能不能见个面,再到河边走走?”
一位老者正在洞里萨河钓鱼,希丝看着这景象,发现她自己是多么的爱这个国家。她爱这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而又始终带着微笑的人民,尽管她的家人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伤害,他们却从来不曾伤害她。你们知道魔鬼的女儿正坐在你们当中吗?
忽然间,希丝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寺院里的僧侣,步履匆匆的公司职员,闲庭漫步的懒汉,或是穿戴得像美国小混混、贩卖违禁品、毒品、卖淫的年轻人。
希丝看到达拉正在朝她走来。他穿着新衬衣,正在向她微笑,看上去有些紧张。他们上次见面是两天前的事了。达拉知道出了点事,知道希丝必须要告诉他。他买了两人份的快餐。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希丝想。
他们互致问候,就像表兄妹。他坐在她的身边,面带微笑,她则为自己将要做的事而感到恐惧,恐惧的咯咯直笑。
达拉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希丝停不下来,“没什么好笑的,没什么。”她喘了口气想要停下,但是恐惧在不断地咯吱她,她又笑了起来,“我对你撒谎了。科尔•维拉布斯不是我父亲。我的父亲是另一个政治家,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整件事都显得那么地可怕而荒诞,笑声就像拳头一样打在她的胃上,她快要说不出话了。希丝咯咯笑着,同时也在哭泣。达拉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父亲叫沙洛•萨尔。这是他的真名。”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说出来。她可以告诉摩托车手,但是达拉?希丝继续逼迫着自己,“我的父亲就是波尔布特。”
什么也没有发生。
达拉坐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周围依旧人来人往。
过了一会儿,达拉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什么意思?“干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达拉的表情酸楚而愤怒,“好、好、好。”他坐在那儿,不再看希丝。希丝的笑声终于在颤抖中停了下来。她凝视着他,等待着。“我告诉过你我的家人都是正派人。”达拉静静地说。
“你的家人都很可爱!”希丝叫道。
“他们对你也有疑问,要知道。”
“我不明白。”
达拉转动眼珠,再次看着希丝,“和人分手还有更容易的办法。”
达拉猛地站起来,快步离开了河岸,留下希丝一个人坐在岸边。
在这河岸边,人人都是平等的。在堤岸上闲逛的孩子;带着一群小孩的贫困的母亲;兴致勃勃地走在路上,努力装作没带多少钱的外国游客。三个胖姑娘差点撞上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跛子,她们撞作一团,取笑着彼此。
希丝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全身麻木,绝望包裹了她,将她的头按倒在胸前。
我失去他了。
阳光随着一阵船舶激起的波浪反射过来,来到她的身边。
不,你没有。
河水散发出亲切关怀的味道。繁忙交通的嘈杂声中带着克制。
现在还没有。
柬埔寨没有宽容。但这里有怜悯与容忍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奇迹。
希丝欣赏过一小会儿这种奇迹——摩托车手给她买过热汤。她决定再一次相信这奇迹。
希丝与阳光默默地对话。维拉布斯爷爷,谢谢你。你告诉了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希丝站起身,摩托车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拉着希丝去了Hello电话公司的商店。
达拉不正眼看她,他匆匆地走到柜台后忙了起来,尽管并没有什么好忙的。希丝像一般顾客一样对他说话,“我想买一部手机。”但是没有回答。
另一个顾客走了进来,她也是个漂亮女孩儿。达拉为她服务,礼数周到至极。他赞赏了她的穿着,“真的,你看上去很酷。”女孩儿看上去很高兴。达拉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希丝坐的地方。
希丝坐在椅子上等着。这里现在就是她的家了。达拉故意不理她。希丝拿起手机,拨了他的号码。达拉也拿起手机,“回家去。”
“你就是我的家。”
达拉用拇指猛按挂机键。
希丝一直等着。阳光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
“我们要关门了。”达拉站在门边,不正眼看她。
希丝羞怯地从达拉身边绕过,走了出去。
索里亚的门外,摩托车手正在和伙伴们掷骰子玩。他站起身,“他们说我很幸运,能有波尔布特的女儿做客户。”
柬埔寨也没有判断力。现在人人都会知道了,希丝想。
回到家,成捆的打印好的照片还在等她。希丝吃了昨天剩下的冷饭。没有什么味道,所有的滋味都被吸走了。电话又响了起来。希丝手握着话筒,睡着了。
第二天,希丝带着一盒打印好的照片去了索里亚。
她将盒子扔在Hello电话公司的蓝色柜台上。
“就因为我是波尔布特的女儿,所有这些我父亲害死的人,这些无人哀悼的受害者都在用我的打印机打印他们的照片。看!这些人失去了爱他们的人,活着的人中没有人记得他们。”
她发觉自己在颤抖,快要拿不住那摞纸了。纸张从手里掉了出来,但她没有捡,她只是站在那儿,双手抱胸。
达拉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张,表情平静而严肃。他看着图片上的脸。希丝扔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绿色卡片,她的身份证。
达拉仔细地阅读上面的文字,然后带着极大的敬意将图片和身份证一起放在了柜台上。
“回家去吧,希丝。”他的语调一点也不亲切。
“我说过——”希丝语调热烈,但是却持续不下去,“我告诉过你,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家。”
“我相信你。”达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那么……”
“这不可能了,希丝。”达拉将照片整理成一摞,“你要拿这些做什么?”
一股力量促使她说,“你会拿这些做什么?”
达拉一脸的困惑。
“这也是你的祖国。你会拿这些怎么办?哦,我知道了,你是家境贫穷的可怜孩子,别人能期望你怎么样?你有一个大家庭,许多人却什么亲人都没有。你可以买新衬衣,有些人却只有一件!”
达拉伸出双手笑了起来,“希丝?”你,希丝你居然指责我自私?
“你也欠他们的。”希丝指着照片上的脸,“你以为那些死者没有试过和你说话吗?”
他们都闭着眼。希丝告诉他可以做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办个展览。Hello电话公司应该赞助。你去告诉他们。去告诉他们波尔布特的女儿想要赔罪,她挑选了他们。告诉他们死人通过他们的手机在和我说话。”
希丝急转过身走了出去,将那些照片留在了柜台上。
那天夜里,她和摩托车手又摆了一桌酒席,烧掉了最后一部分无人哀悼的名字。足有几千张。
第二天,她又去了Hello电话公司。
“我还对一件事撒了谎。”她拿出了所有占卜师的报告,告诉了他洪森的占卜师所说的话,“这段姻缘会极其地美满。”
“真的?”达拉一脸渴望。
“你可以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至少在我还没有赢得你的信任前你可以不信。自己去找占卜师问问。这次你付钱。”
达拉的表情又凝固了,眼睛望着地板的深处。随后,他抬起头,直视着希丝的眼睛,“我会的。”
平生第一次,希丝因为高兴而想要发笑,不是因为恐惧。她要为发自内心的喜悦而大笑。
“一起去Luck 7吃午餐?”她问。
“好啊。”
店里所有的电话,足有几百个,一起响了起来。
震动、鸟鸣、嘀嗒声、经典老歌与流行歌曲的片断一起汇成了一座声音的瀑布,倾泻而下。达拉被惊呆了,最终他拿起了一部手机放到耳边。
“找你的。”他把手机递给希丝。
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也没有名字。
祝贺你,好女儿,一个温暖慈祥的声音说。
“你是谁?”希丝问,可供选择的答案很有限。
你新认的父亲,科尔•维拉布斯说。一阵风声飘过,我领养你了。
成千上万的声音一起在说,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在柬埔寨,你要和鬼魂分享你的房子,就像你和灰尘分享你的房子一样。你会听到死者跟着你的脚步走动,你可以大扫除,但那声音不会就此离开。
在莫尼旺大道的尽头,一座房子的房主将房子完全送给了鬼魂。你可以努力去关上那房子的前门。但是第二天早上你就会发现门又开了。你也可以像邻居们一样将门钉死,但是第二天它照样还是会打开。
白天,总会有五六个人在门前排队等着进去,也有人因为恐惧而犹豫。房子的外面还摆放着莲子与插着吸管的椰子作为贡品。
房里的墙上、天花板上都贴满了不同的照片。沙龙室、厨房、楼梯间、办公室与空卧室里也是如此:华人与高棉人的婚礼、野餐会上的公务员、清真寺外的信众、挥网捕鱼的越南人;穿着短裤去上学的小孩儿;站在古旧的人力车前的车夫;还有正在做汤的妻子。每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幸福,照片的背景都是金边,那时的金边还是东南亚最美丽的城市。
每张照片上都用老式的字体写着他们的名字。
桌子上还有打印出来的几千个名字。旁边放着火柴和盆,盆里装满了纸灰和水。这意味很明显,烧掉这些名字,向未被哀悼的死者传递功德。
再旁边有一个小牌子,上面用英文印着“HELLO”。
每到亡人节,这些名字就会被送到城里大大小小的寺院。每张纸片都会被贴上金箔,旁边放上一小包糯米饭。早上8点,僧侣们开始用餐,有蒸饭和鱼,大卷的新布料也会被送过去。10点,更多的食物被端上来,供穷人与残障人士使用。
不仅如此,绝大多数早上,你都可以看到一个漂亮的柬埔寨女孩儿走在洞里萨河与湄公河交汇的河口。和绝大多数柬埔寨人一样,她喜欢一切现代的事物。她的穿着入时,耳机里放着柬埔寨语的R&B。她会在每一座新建的码头前停留,不管这码头上是搭着简易的脚手架,还是竖立着现代化的起重机。她会从小商贩那里买面吃,尽管店主的脾气一点都不好。她会坐在堤岸上看书,或者写信,时不时地看看河里的小舟,看看雨季的云朵,看看那雨滴点点飘落。她会和反射在河面上的阳光说话,并叫它——爸爸。
(完) 中文翻译的好好,谢谢大大,收下了,慢慢研读 hongming 发表于 2012-5-7 18:2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中文翻译的好好,谢谢大大,收下了,慢慢研读
抽点时间弄点柬埔寨语教程吧,你这版主让人头疼呐 试试看能不能下载,谢谢! 多谢分享! 我想学习高棉语,不知道是否会很困难,主要是发音.我曾在美国和欧州生活了10年,英语没有问题.最近在非州遇到一个让我很动心的柬埔寨女孩,但是交流有些问题,迫切需要学习,GOOGLE翻译的中文到高棉语精度太低而且没有发音.希望能先学习些基础知识然后去柬埔寨看看是否有机会可以做些事,主要是离她近一些(她8月份要离境回柬埔寨了{:4_100:})
另外,能否麻烦楼主帮忙找下这首歌的歌词,如果可以给一份中或者英与高棉语对照的.០៩. ត្រឹមមនុស្សសម្រាប់បងលេងសើច – ខេមរះ ស្រីពៅ,文件显示歌手名叫:Khemrak Srey Pov 由于不懂高棉文,也不知道对不对,不知道如何上传文件和图片到论坛,有劳了.
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非常感谢! 多谢楼主分享! 拜读了。罪孽深重自然要偿还的 表示看过{:12_379:} 认真读了一下,感觉有点像结合现实的玄幻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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