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天高，秋阳明艳，田野里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味道。那是1994年中秋节，因报道任务紧，当时中秋节也不是假日，我带着几名记者从承德市匆匆奔向塞罕坝机械林场。

路况很差，中午才到围场县城。下午上坝。站在坝头高处，朝林场方向望去，松柏连天，如雄兵列阵，浓云滚滚，似战鼓催征，好不壮观！车子向前行驶着，忽然就有白沙打在挡风玻璃上哗哗作响，看看又不像沙子，从吉普车窗外伸手抓一把，“沙粒”小米般硬硬的，但很快就觉出湿润——不是沙，是雪！

下雪了！停车观望，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风卷着雪，雪带着风，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这情况，让我印象深刻。作为“老三届”，虽然我也在承德大山里插队，但那县地处长城脚下，在那里，中秋与国庆节这一段时光，是我最喜爱的：各种新粮登场，秋果满枝，烤棒子烧豆子，吃得嘴巴乌黑，摘果子，不把牙吃倒不罢休。

但谁能想到，塞罕坝农历八月就下雪了！看来，“胡天八月即飞雪”，用在这里也完全合适。到了场部得知，此时下雪并非偶然，这些雪粒在高空中本是雨，由于坝上地势高气温低，接近地面就变成了雪粒。我说，亏了我们来得早，再晚些，大雪就封山了。当地人笑道，现在封是封不住，冬天我们也要作业，只是路上很危险。

坝上的天气变化快。将近傍晚，虽然雪粒仍留脚下不肯化去，如同为大地铺了一张白宣，但苍穹却早已深静高远，风息星现，只是那星星并不繁耀，好似知道今夜天上的主角，是那一轮圆月。放眼望去，家属区数排房院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孤单萧瑟，我的心不由地有些发酸——自1962年建场，多少个漫长的冬天，他们就在这里度过……

从海河之滨落户承德，我来坝上已很多次，但都是暑热消夏时。初始这里尚无旅游概念，一片原始生态。花草遍野，牛栏泥路，唯有人工种植的万亩松林告诉我，这里有着一批勇士，为了林海，他们献出了青春和力量……

吃过晚饭，我们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裹着棉被聊天。记者小张说：社长，咱们与其在这冻着，不如去我舅舅家，他家肯定暖和。

我惊讶：你舅舅在这里？

小张说：我舅舅从林大一毕业就到这里了。

我说：那敢情好，只是我们空手去不合适。

小张说：我妈还让我给他捎来二斤月饼，本想明天送去。

我知道这时也无处去买东西，说，那就去吧，我也想看看他们是如何过中秋节的。

家属区并不大，小张也是很久没来，在几户院外转了又转，终于走进一家，可还是差了，他舅舅家在隔壁。

院里堆着柴和杂物，有一条狗，叫了两声，屋里先出来人，小张叫了声舅妈。他舅妈揉揉眼，看清是小张，就笑了，声音响亮：还以为是你舅呢！快进屋，快进屋。

屋里果然暖和。三间，中间一间屋有大灶，灶膛暗红，热气从锅盖缝隙飘出。一张圆桌上，摆着三份碗筷，当中有个盘子，扣着大碗，那是怕菜凉了。西屋里跑出来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先是好奇地打量我们，然后欢喜地叫小张哥，问啥时来的，等等。小张一一作答，又介绍说这是我们承德日报社的社长，我们来采访。然后，那女孩就拉小张进里屋接着问这问那。

小张舅妈身高马大，东北口音。她快人快语，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他舅一会儿就从分场回来，你们一起喝顿酒。

我有些尴尬，这么晚人家还没有吃饭，我空着手，怎么好意思还喝人家酒。我让小张留下，要和另外两人回招待所。小张舅妈一下看透我的心思，说，我们塞罕坝人过去一个冬天很少见个生人，见了就很亲，尤其是从城里来的，特喜欢听他们讲那儿的新鲜事，要是遇见个老乡，更有说不完的话。现在虽然条件好了，但还是愿意和你们唠唠嗑儿，你看，我老闺女欢喜成啥样，你咋好意思就走呢……

一下将住了我等，也确实不便走，于是坐在东屋聊起来。聊天中得知，小张舅妈是锦州人，毕业于东北林学院，和小张舅舅同年来到塞罕坝，俩人相识相恋结婚，有三个孩子。老大两口子也在林场工作，儿媳妇娘家在县城，孩子放在姥姥家，初秋捎信来说孩子不舒服，一直没空去，正赶上过节，两人请假回去看孩子连看老人。二儿子念书后留在省会石家庄了。老闺女就是西屋的女孩，今年初三，想着高中去承德市里念，就怕考不上。至于这家的男主人，小张的舅舅，眼下是一个分场的场长，平时不回来，说好了今天回家一起过八月十五，可到这会儿也不见人影。

说到这些年林场的变化，我说，十年前来时满地的金莲花和干枝梅随便采。小张舅妈说，现在得保护了，不然过几年再来就见不到了。我说，那时招待所就是一排小土房，进屋就是炕。小张舅妈说，你回头看看新建的学校，是楼房，过去我们哪敢想呀……

不知不觉，月光已从窗户透进来，其间小张舅妈添了两次火，却依然不见小张舅舅回来。后来有人在院外喊：来电话了，分场今晚防火情况紧，不回来了，别傻老婆等汉子了。小张舅妈说，得了，又空欢喜一场，咱们一块吃吧。

那哪成，于是我们告辞。小张舅妈看留不住我们，忽然悄悄拉了我一下，说：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行不？

我说：您说。

她说：我老闺女念高中，您给帮帮忙……

我没法拒绝：到时候，尽力、尽力吧……

她说：别尽力，一定帮，一定帮！

出来，走在坚硬的泥土路上，十五的圆月已高悬在深黛色的夜空中，给塞罕坝的大地抹上一层厚厚的金辉。我想着小张的舅舅，还有许多塞罕坝人此时或许还在林间坚守，他们望着明月，一定正思念心中的亲人……

小张和他的表妹从后面撵上来，手里拎着怀里抱着不少串成一串的干蘑。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张说，是我舅妈送给你们的，没准备，现摘下来。我说，不能收。小张表妹把干蘑硬塞给我，说，这是我暑假里采的，一定收。说罢转身跑进月光中。

我很不安，坝上的野生蘑菇价格不低，我嘱咐小张明天一定要付钱。小张说，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您无论如何得收下。我知道他已晓其中之意，不由地生出点异样感觉，坝上人太直了，也不怕强人所难。忽然间，我意识到这里有一个问题，问小张：你表妹今年初三，最小也十五岁，生她的时候已经开始计划生育，况且你舅妈那时年龄也不小了。

小张四下瞅瞅说：也不瞒你们，我这表妹不是我舅妈亲生的，她的父母原都是这场里的，出车祸没了。是我舅妈把她带大的，并发誓要把她培养成大学生。

我惊讶，一股惭愧之情从头顶一直渗到脚底。继而是一种敬佩，博大辽阔的塞罕坝，养育了多么宽广的胸怀。这无边无际的林海，既是对上天的告白，又是对人间的表述。忠诚祖国，爱恋大地，乐于坚守，不忘誓言，正是塞罕坝精神的闪光之处。

我在塞罕坝的月光下行走，脚下是中秋节粒粒白雪。

那一夜，我无眠。